芬之乐,王实甫之曲,是与他们无关的。庐山瀑布还不是从上而下的流水而已?试问读稼轩之词,摩诘之诗而不吸烟,可乎?不可乎?
但是在真正懂得吸烟的人,戒烟却有一问题,全非俭德会男女会员所能料到的。于我们这一派真正吸烟之徒,戒烟不到三日,其无意义,与待己之刻薄,就会浮现目前。理智与常识就要问:为什么理由,政治上,社交上,道德上,*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烟,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聪明埋没,违背良心,戕贼天性,使我们不能达到那心旷神情的境地?谁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满,意到神飞,胸襟豁达,锋发韵流,方有好文出现,读书亦必能会神会意,胸中了无窒碍,神游其间,方算是读。此种心境,不吸烟岂可办到?在这兴会之时,我们觉得伸手拿一支烟乃唯一合理的行为;若是把一块牛皮糖塞人口里,反为俗不可耐之勾当。我姑举一两件事为证。
我的朋友君由北平来沪。我们不见面,已有三年了。在北平时,我们是晨昏时常过从的,夜间尤其是吸烟瞎谈文学、哲学、现代美术以及如何改造人间宇宙的种种问题。现在他来了,我们正在家里炉旁叙旧。所谈的无非是在平旧友的近况及世态的炎凉。每到妙处,我总是心里想伸一只手去取一支香烟,但是表面上却只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换换坐势。君却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露,似有不胜其乐之概。我已告诉他,我戒烟了,所以也个好意思当场破戒。话虽如此,心坎里只觉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每回君高谈阔论之下,我都能答一个“是”字,而实际上却恨不能同他一样的兴奋倾心而谈。这样畸形的谈了一两小时,我始终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别了。论“坚强的意志”与“毅力”,我是凯旋胜利者,但是心坎里却只觉得怏怏不乐。过了几天,君途中来信,说我近来不同了,没有以前的兴奋、爽快,谈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说或者是上海的空气太恶浊所致。到现在,我还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烟。
又有一夜,我们在开会,这会按例每星期一次。到时聚餐之后,有人读论文,作为讨论,通常总是一种吸烟大会。这回轮着君读论文,题目叫做(宗教与革命),文中不少诙谐语。记得君说冯玉祥是进了北派美以美会,蒋介石却进了南派美以美会。有人便说如此则吴佩孚不久定进西派美以美会。在这种扯谈之时,室内的烟气一层一层的浓厚起来,正是暗香浮动奇思涌发之时。诗人君坐在中间,斜躺椅上,正在学放烟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诗意也跟着一层一层上升,其态度之自若,若有不足为外人道者。只有我一人不吸烟,觉得如独居化外,被放三危。这时戒烟越看越无意义了。我恍然觉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当初何以立志戒烟的理由,总搜寻不出一条理由来。
此后,我的良心便时起不安。因为我想,思想之贵在乎兴会之神感,但不吸烟之魂灵将何以兴感起来?有一下午,我去访一位西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烟,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颇有神致。我觉得醒悟之时到了。她拿烟盒请我。我慢慢的,镇静的,从烟盒中取出一支来,知道从此一举,我又得道了。
我回来,即刻叫茶房去买一盒白锡包。在我书桌的右端有一焦迹,是我放烟的地方。因为吸烟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铭曰“惜阴池”。我本来打算大约要七八年,才能将这二英寸厚的桌面烧透,而在立志戒烟时,惋惜这“惜阴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这回重复安放香烟时,心上非常快活。因为虽然尚有远大的前途,却可以*进行不懈。后来因搬屋,书房小,书桌只好卖出,“惜阴池”遂不见,此为余生平第一恨事。
………【第二十五章 不快之感】………
叶绍钧
两扇玻璃窗外,是一个小的方天井。他抬起头来,只有窗外陈旧,简单,沈寂的景物,是他的世界;这个他看了不知几回了,倘要他将图画描写出来,一定能够一些儿没有差错。左旁的短墙,青苔长满了上半截。那墙的年纪比他长,刷在上边的水泥,早已不知那里去了,竖着,铺着的砖,便显出很明白的畛域来。那青苔簇齐的长着,仿佛一片平田,种满绿秧,有纵横的阡陌,把他划分得很清楚似的。有的时候,从墙脚下来了一两条蜒蚰,升到半墙,便停着不动。他两个触角,像羊角一般矗起,良久良久,才微微的,慢慢的,向左或右动一动,就这样的捱过了他全生命几分之一的时间。对面一座墙,却是很高,斑驳得比较的好些。但白色的垩粉,已转成了灰色。此刻斜映着右旁墙上日光的反射,才稍微光亮一些。待日光过了,他那广漠的平面,闷郁的色泽,使人神经部麻木起来,竟至没有思想和情感。他和左墙,原是成个直角。距这直角不到两尺,矗立着一棵已死的黄杨树。这树和对墙一样的高,因他死了,枯了,枝条都砍作薪柴,光剩一根直挺挺的干本。他的皮多半脱落,露出僵白的木质,和他的背景——对墙,绝对的不调和。至于那座右墙,是比较的有文采了,因为上边有三方图案画的镂空花纹,砌得非常工整。花纹空处,结着许多蛛网,上边都黏着灰尘;可是结那些网的工程师,早已去得远了。在和黄杨树对称的地位,是一个白铁的水落。落雨的时候,屋瓦上面的水,从水落里下注,水滴打着白铁,发出单调,幽咽的声音。此刻他寂寂的直立着,在这天井里,却要算他是唯一有光辉的东西了。
太阳一些儿没有留恋的意思,独自上屋去了,小方天井里就被黝黯笼罩着。他眼睛虽望着天井,他的感觉里却没有这个世界,——这时候他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喜悦,憎怒,爱好,希望种种情绪,也没有什么事想要做。他只觉有一种不可名言又像很微淡的“不快之感”,不绝的来袭他身体的不知哪一部分,——这是他天天经验的。虽说是很微淡的,然而比他尝过的一切厉害的痛苦还难堪。这真是他生命的病菌,一个奇异的仇敌!
他遇见了这个奇异的仇敌,积久更加害怕起来。他不甘心永久受仇敌的压迫,曾经求教哲学来帮助他。哲学就将玄想的论证,传习的主义,…一供给他做武器;凡可以帮助他的地方,没有不尽心竭力。可是不见什么功效:哲学的知识,不就是治那生命的病菌的对症药的本身,所以那病菌还是潜伏着,时时显出他狠毒的势力。
天真夜了,小方天井的上面,一方乌黑的天颓然如死的盖着,没有一颗星放些儿光!枯寂极了,暗昧极了,不可言说。
他的生命,尽管滋生着病菌,真个病了。这生命既没有趣味,也没有趋向,然而他还是*的,盲目的恋着。为什么恋着?因为他已经有了个生命。为什么不去寻死?因为他从传说里知道寻死是一种罪恶,所以不愿犯着;却并不因为生命有价值,所以不使寂灭。他明明知道这些,他曾经屡次把自己剖析,提出问题来,末了总得到同样的答案。他又明明知道他的同伴,谁都和他一样。可是知道自知道,患病自患病,那气喘几绝,吐出丝丝的血的病人,何尝不能细细的讲肺病的进程是怎样,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的现象是怎样呢!
这枯寂的,暗昧的天容底下,仿佛装置就一种模型,预定着一个方式,专等无论什么人来仿效,配合。无论什么人一受彼此的拥抱,便如醉似迷,不由自主了。他想起了什么茶馆什么俱乐部里的情形了:满了灰尘的电灯泡里,放出不普遍,没精采的红焰的光,照见几个已经有了个生命的人,散坐在屋的四处。他们坐在那里,并没有什么事,也并不要会见什么人,只是各顾各的安舒,吸烟哩,品茶哩,假寐哩,默想哩,吃小食哩,状态万有不同。偶然有一个人引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大家便接了上来,信口批评一回,不判个是非,不求个解决,一笑而罢。而且他们的论点,刻刻在那里迁流*,随后的谈料,他们也不问从前边那一节里推衍出来,只屡次振动声带,各占据着永劫的一节罢了。看看电灯更为黯淡了,他们便各顾各走了。他们天天如此,有什么意味?然而不如此,他们便问郁得凶了!可贵的生命,将这无可奈何的法儿去消费着,岂不可惜!他又想:当自己伏在书桌上昏晕的灯光底下,只有单调的钟摆声伴着的时候,随便检一本书看,看了几行,又随便翻过几叶,或是换过一本。自己天天如此,有什么意味?然而不如此便怎样?可是那可惜的程度,就和他们不相上下了。他们和自己,都是个仿效模型,配合方式的东西啊。
一棵树上寻不到同样的叶子,除非摘了下来烧了,才化为同样的灰;各枝树枝没有同样的姿态,除非砍了下来解析雕琢了,才成同样的几只椅子。模型,方式和生命,原是背驰的呀!然而他和他同伴的生命,竟给模型,方式拥抱了。他们体内每个细胞,从吸气,进食,藉神秘的指导力,营生长,营养,更新,繁殖等作用,而享有生命;这是向上的进程,何等的可贵!可是多数细胞组织成了一体,却被病菌侵蚀着,顿然停止进程,降而为机械的,物质的吸烟,品茶,假寐,默想,吃小食,看书。这生命的箭,终于受他力的吸引,不能射到无穷的远,这是何等空虚,幻灭的事!
凡是游历的人,差不多有一种情形:当好景还在前途的时候,他那热烈的希望,兴奋的意趣,常常引导着他,做他活动的原力。待到一切好景都玩过了,完了,更没有什么可玩了,此后惟有回转身去,重去践那来时的足迹,这时就觉得颓丧的气味,浸渍到全身的不论那一部分;旅店中躺上一天半天,火车中睡去一刻两刻,都没有不可以。因为这时候没有什么力做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