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听不到某只的腹诽,满脸感慨道:“一晃眼你已是这般大了,都说你少年老成,有些事照样不省心。就说晴雯丫头,替你守着个空院子,我看着都不忍……”
假石头皱眉:“她有怨怼?”
王夫人眼一斜:“她若真个这等不晓事,我也不会怜惜她。向来大家公子婚前两个通房,你只有一个,还拿人做针线丫头,不若早些安置了,不枉她尽心尽力服侍你一场。”
宝玉即惊且疑,试探道:“太太这话,儿可不应,替儿做些针线哪里就委屈了她?她是老太太赏下的,太太想打发了她……定有原故!”
王夫人戳了下他的额头:“你个小人精儿!自是我儿福份大,要娶贵女。”
假石头心一沉,哀叹自己诸般图谋泡了汤。
王夫人见儿无半分喜色,暗自称心,描补道:“清贵,并非高官厚爵之女。你那岳丈只是从四品,贵在姓孔,说的是嫡二姑娘孔媛。”
宝玉嘴半张:从四品,姓孔,只能是礼部孔侍郎,山东孔家旁枝。莫看孔侍郎只是衍圣公之旁枝,却是孔家在朝堂的代表人物。孔家向来如此,后代大多承祖宗衣钵教书育人,嫡枝不入朝,近旁枝会有一到两人在翰林院或礼部为官,品级不高。
他急思片刻,淡笑:“倒是意外之喜。孔氏女应是三从四德学的极好,儿最大心愿也是她孝敬老爷太太。晴雯留着,莫看她貌似乖巧,实是爆炭性子,且拿她试试孔氏。若有不对儿也好早做盘算,背人教妻。只是对不住老太太一片慈心,却也无奈。”
王夫人更称心了。她想打发掉晴雯是真心,向来婆家给亲家最大的颜面,便是由婆家出手打发掉通房。她看孔媛也极顺眼,前段日子荣府虽守制,只是轻孝,她借口老太太欠安往清虚观祈福,见了一面“为母上香”的孔二姑娘,此女端庄到刻板,绝计不能将男人的魂勾走,便生出些怜惜,想晴雯那等姿容,孔媛定然难受。但宝玉说的也对,向来贤妻美妾,孔氏若这点子事都受不住,贤也有限。
沉吟了一会,她点头:“那便这样。一个通房不好看,索性将玉钏儿给了你。”
宝玉直似吞黄连,他不敢打发掉晴雯,是这丫头死心眼,吞金上吊等闲事。再来一个玉钏儿,自找麻烦呢,等不到大婚就后院起火!
于是他重重摇头:“通房是主母管,玉钏儿折了对不住太太。再则金钏儿那事,我心里总有些不安。她们娘在太太跟前得用,以后给玉钏儿配个管事,岂不稳妥?”
王夫人浑不在意:“玉钏儿若似她姐姐那般蠢,折了也就折了,左不过配奴才,孔媛还能将她打杀了?”
宝玉笑道:“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儿向做最坏打算。定要添个通房,绮霞现成。”
王夫人心道这些年你正眼没看过绮霞,搁你屋里不过是摆设!嘴里道:“不急,没有刚说亲便添通房的理,总要过个一年半载。月中你寻个由头往庙里住两日。”
“往庙里住两日的由头”不必寻,宝玉心知假妈妈是告诉他文订在月中某天,按礼他这当事人得避开。他不由担心文订搞太大,笑言:“庙里不去了,儿住够了,到时会友去。太太不知这两个月儿受的罪BLaBLa……”
王夫人神色渐冷,一张脸板的似木板,文订聘礼大婚她一样不想将就,恨不能遍告亲友得娶天下文士仰慕的清贵女。宝玉的话揭开她一直不愿细想的事:贾珍父子肆意挥霍,宁府祖库还余多少银子?皇家追讨欠银时,宁府还不起,荣府能不分担?那是老贾家的族长一枝欠皇银,家家要分担,荣府排第一。
宝玉察颜观色,缓缓将与琏二的合计道出,言:“琏二哥有句话说的好,我们‘过里子不过面子’,不能为面子被那起子不知收敛的亲戚拖下水。孔家清贵,向是克己复礼,应不会太过在意场面上的事。不若儿去向座师讨示下,看孔家内里怎么个意思。”
王夫人苦涩道:“委屈我儿!不知死的下~流东西,家中上祭那会,便在天香楼聚世家子饮乐,以为去了家庙至多往水月庵问柳评花,竟在寺中肆意。抬头三尺有神明,祖宗们看着呢,仔细天雷劈!”
宝玉不想污了铁槛寺众僧清名,笑道:“他们只在居士院尽兴,和尚难以狠劝。只铁槛寺说是咱们的家庙,现如今外间居士常往,少不得看见。”
王夫人气得心口疼,假石头继续拨火:“这番珍大哥说修祖坟,不知要修多久,宁府关门守制,必会遍召‘至交弟兄’斗鸡走狗,宰猪屠羊等闲事。老爷实诚,怕是得给老爷提点一二,莫往那边去。”
王夫人哼了声,下巴微扬傲然道:“不会请老爷,你老子去了,他们如何尽兴?再则老爷起复在即,哪有许多闲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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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老爷的腿伤终于好了,终于要起复了。宝玉不免悬心,问假妈妈,王夫人也不清楚政老爷将官居何职,只知是去礼部。
宝玉心知假爸爸不可能回工部,皇上亲提的品级,无缘无故降不了,而工部最高五品,非政老爷所能当。户部刑部兵部等等,政老爷更干不了,也就礼部貌似还合适。但礼部琐事繁多,政老爷不通庶务搞砸了,罪名可大可小。
是夜假石头难以安眠,次日便奔去找张师兄:该驸马虽不为官,消息灵通,说话又直。再则今儿是七月三十一,明天才休沐,他找不到座师。
果然张明同一找一个准,人家正在公主府与娇妻吟诗作对。
或许因为对婚姻期待值太低,张筒子婚后过的还不错。安和公主“外柔”合了该古板的脾胃,“内钢”制住一众嬷嬷。以安和公主之得宠,嬷嬷们也不大敢拿捏她,张驸马得以长居公主府,无需贿赂嬷嬷才能夫妻相会。
某只扰了人家夫妻恩爱,张驸马大度地不予计较。对小师弟疑惑自己如何有幸成为孔家的毛脚女婿,张师兄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这几年官场起伏动荡(皇上经常性抽风),孔二姑娘许给哪家都似孔家在站队,又不能再拖(孔二姑娘高龄十四),贾桂圆便成了不错的选择:虽为勋贵之后,父为文官,还是纯臣(政老爷步了当年敬老爷的后尘,文官武将都不乐意睬他)。贤德妃嘛,用张明同的话来说:“圣上登基后所出子女,母皆位卑。”即本就韶华不再的贤德妃不可能生下子女,即孔二姑娘嫁给贤德妃的胞弟,以后不会涉入储位之争,只是孔家向皇家示好。
至于政老爷起复后的官位,假石头的另一位师兄就在吏部,准确消息:礼部监礼官,专事监礼“修缮古籍书”,将去和梅翰林做伴。
现今太平盛世,盛世修书,朝廷十分重视古籍书的修缮,此为翰林院常设活计,派给坐冷板凳的翰林们干。因为这活计不可能出功绩,修的再好也能挑出一堆毛病,动辄受责。礼部管皇家及朝堂方方面面的“礼”,派官去监礼修缮古籍书是以视重视。因这种官太憋屈,一般是初入礼部者去见习一番,熬一到三个月。无新官至,派坐冷板凳的去受罪。贾存周不用受罪,他非科甲出身,不能参与修缮,也就当尊泥雕木塑长任监礼官。张明同宽慰:“即便出了大失误,责不到令尊。”
假石头感激涕淋,假爸爸能有这份美差,不用说是师门和孔家安排的。而政老爷以前能在工部安全地坐冷板凳,一半祖荫一半王子腾之功,不然早完蛋了,绝不可能像高鹗续文中写的那样官运亨通。
高鹗本身是清朝官,却胡乱美化古代官场。古代官场比现代官场危险多了,现代官场自己不找死,顶多爬不上去或丢官。古代官场说是生死场一点不为过,很多时候不是你想不站队就能不站的,智商与情商缺一不可,还要运气。张明同比政老爷强多了,张家都不放心他入官场,宁愿送给皇家当东床。
师恩如海,次日假石头捧着厚礼,P颠颠去拜见座师。
吕座师慈眉舒展捻须微笑,告之孔侍郎相看过某只多次,答题挥毫皆看过,还看到过某只射箭脱靶、执礼失仪。
假石头汗滴滴,依稀恍惚好似是和一位中年人多次照过面,座师没介绍,他也就以为不是什么紧要人物。因其所处位置总在他可上前行礼的距离之外,以至招呼都没有打过!倒是对“孔翰林”留下点儿印象,那是在张明同与安和公主的婚礼上,后面有人耳语“那是孔翰林”,但究竟哪位是孔翰林并不清楚。
吕座师甚是开心,小弟子太有意思了,竟令他油然升起为父情怀。他的入室弟子中,只有这一位是父在、父慈,父为官却因资质无以给子助力,做的最给力的事,是将子之婚姻托给子之师门。说起来人有这点自知之明,也够安身立命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吕座师细加提点某只“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文士女婿”,诸如不可急着去拜见泰山,最合适的时机是腊月送年礼时亲至,在冬至前。原本中秋节也行,但刚订亲太过急切。重阳节不是好时机,重阳敬老,孔侍郎未到半百……
假石头学问大涨,看座师说来说去,总没说到文订礼该如何办,厚颜问询。
这是亲长办的!吕座师十分无语,咳嗽一声,反问:“你说呢?细想想。”
假石头愁眉苦脸使劲想,终于灵光一闪:“按、按制办?”
吕座师掀掀眼皮:“令尊在礼部为官,你岳丈也在礼部为官,能不按制办?等着御史弹劾么?”
假石头恍然大悟,起身深深拜谢恩师,兼背冒冷汗——若由着假妈妈大肆张罗,孔家或许临阵退亲。
吕座师不乐意受谢,鲜有地夸下脸,补充道:“男家五品制,女家从四品制。你还没学到,去问张驸马。”
宝玉表示自己倍而识趣,麻溜告退。谁让“礼”太烦人,座师大人从一开始就拒教礼,推给了勤勤恳恳的张师兄。
吕毅中错估了小弟子的水平、呃,是错估了张驸马的蛮横:该背的宝玉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