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团圆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爸爸,是在一个夏天。
邻居李阿姨一家吃着西瓜,“突突”地吐着乌黑发亮的西瓜子,红色的西瓜汁浸湿了他们的手。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李阿姨笑着问我:“想吃吗?给你一瓣”。我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你们家没有西瓜吃吗?”李阿姨的儿子得意的说。
“你爸爸不是卖西瓜的吗?”李阿姨的女儿说,然后他们全家笑得很开心,似乎西瓜也比平时更加香甜。
“我爸爸是飞行员,开飞机的。”我着急的说,姗姗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什么飞行员,你爸爸就是卖西瓜的!”李阿姨和她女儿哈哈大笑着。
“呗!你是臭卖鱼的!”我骂完之后,转头就跑。
姗姗吃着冰激凌回来了,不知道是谁给她买的。“爸爸是飞行员对不对?”我着急地问姗姗,希望得到她肯定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姗姗说,显得很无所谓。
我盯着姗姗,流下了眼泪。姗姗吓坏了,赶紧把雪糕让给我吃,还像大人一样拍着我头告诉我说:“傻瓜,别人要是问你,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你就这么说呗。”
傻瓜。
于是,那年夏天,我满脑子都是西瓜和傻瓜。
夏天的尾巴快到了,西瓜已经烂遍大街了,家家户户都已经不再为吃上西瓜而自豪了,而我也不再稀罕西瓜的甜腻。这个时候,一个人一手拎着一个大大的西瓜回来了,他走路的样子很滑稽,像个柱子上挂着两个大灯笼。多年以后,我学到了一个词,不速之客,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就想到了他。
我蹲在地上拿着树枝画画,只看了他一眼便低下了头。一双没洗干净的旧鞋停在了我眼前,他忽然弯下腰来看着我。
“露露!”他的声音显得很激动,音调有极力压制的颤抖,好像是在呜咽。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丑脸。他的两只眉毛拧在了一起,却裂开嘴笑着,里面的牙歪七扭八,谭⒒啤S谑牵彝鄣靡簧趴蘖恕?br> “我是爸爸啊,爸爸!”他着急了。
“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看着西瓜大喊着。
那个时候,他一眼就能分清我和姗姗,但是我却不认识他。虽然不认识他,奇怪的是,我却对他那身褐色的夹克非常熟悉,贫瘠的土地般的颜色,皱皱巴巴有些脱皮,熟悉的呛人的劣质烟草味。
他放下西瓜,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我和姗姗还是婴儿,他抱着我,妈妈抱着姗姗,一家四口的合照。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张照片,但是我立刻就认出了他身上的夹克。
我呆滞地看着夹克,想要叫一声爸爸,却怎么也叫不出来。只是说了一句:“我不认识你。”爸爸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一句也说不出。我低下头,害怕看到他的眼睛。
我不认识他,这张照片我和姗姗从来没见过。但是,我们见过另一张照片,姗姗偷偷从妈妈的笔记本里拿出来的。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白色的西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眉目如画。妈妈笑着靠在这个男人的肩上,男人用手搂着妈妈的腰。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妈妈那样笑过,像是没有后妈也没有吃过毒苹果的白雪公主。那个男人一定就是王子了。
姗姗指着男人说:“看,这就是爸爸,他是飞行员,现在就在天上,在白色的云彩里飞,所以我们见不到他。”我对姗姗的话深信不疑。
有一次,我拿着照片去问妈妈:“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看我们呢?”妈妈眯着眼睛看着我手里照片,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她愣了一愣,然后一把夺过照片,黑着脸将照片撕成了四半。“他不是你们的爸爸!”妈妈说。“那谁是我们的爸爸呢?”我着急了。“你们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妈妈生气了。
于是,那张照片上只剩下男人的半个脑袋,和妈妈支离破碎的笑脸。
即使是男人的半个脑袋也比眼前的这个爸爸好看得多。
后来,乡下的奶奶来住过一段时间。很快又走了。
“你爸爸天天抱着你,晚上你就睡在他肚子上,多少次你爸是被你的尿泡醒的,怎么就不记得了?一定是太小了。”后来奶奶总是喋喋不休地这么说着。
爸爸长年累月地在外面赚钱,几乎什么小买卖都尝试干过,很少回家,所以我们姐妹俩忘记了他,妈妈也从来都不愿提起他,他似乎成了我们这个家里一个多余的人。
“要是没有你爸爸赚钱养家,你们娘三就得去要饭!”奶奶恶狠狠地说,眼睛斜斜地瞥着妈妈。
妈妈像是没听见,但是脸上的表情,仿佛能听见她从心底发出的一个冷冷地“哼”字。
爸爸在的时候,妈妈几乎成天都不说话,不是看着窗外发呆,就是打扮地花枝招展地和几个朋友去跳舞。爸爸不管有多累、多苦,但是一看到妈妈就抖擞起了精神,陪着小心,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而妈妈,只要爸爸走了,她就会恢复正常,偶尔收拾一下家里的杯盘狼藉,偶尔把我们姐妹两打扮地漂漂亮亮地去游乐园玩。偶尔,我们也看到妈妈在叹气。
妈妈,永远是那么漂亮,她的脸蛋像鲜美的苹果,她的牙齿晶莹如玉,她笑起来像是荡起一池春水。虽然,她从来不打扫家务,家里乱得像是遭了贼。但我们只记住了她优雅地梳着头,像个贵妇人一样雍容华贵的姿态。
可是,爸爸,只有一个形容词,丑陋。
妈妈年轻的时候,追求者像是赶集似得一茬接一茬地往姥姥家跑。爸爸,就是那个每天在门口徘徊,但从不敢敲门的人。
爸爸一点也配不上妈妈。我和姗姗都这么认为。邻居和亲戚们也都是这么想的,从他们看到爸爸时鄙夷的目光中不难发现这一点。
于是,我和姗姗成了同谋,要保护妈妈。我们故意睡在爸爸妈妈中间,不让好久才回一次家的爸爸挨着妈妈;我们向妈妈告状,爸爸吃饭不洗手;我们把爸爸反锁在门外,假装睡着了;爸爸和妈妈吵架,我们就一起挡在妈妈身前,一言不发地看着爸爸,就像看着一个贼,一个坏蛋,一个陌生人。
有一次,爸爸很认真地问我和姗姗,你们不要爸爸了吗?
我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我心底摩擦,涩涩的。姗姗已经哭着抱住了爸爸。
其实,爸爸每次给我们带回来的小礼物,都被我假装毫不稀罕地装在了床底下的盒子里,谁也不能动。每次过春节,我都闹着要熬年,不过就是为了等那个“风雪夜归人”。爸爸终于换上了新衣服,妈妈要把那件旧夹克扔掉,被我偷偷地捡了回来,小心藏好,那上面有爸爸的味道。而姗姗,反应要比我激烈的多,谁要是在背后说半句爸爸的坏话,她就会冲上去和他们打架。
妈妈心惊胆颤地拿药酒擦着姗姗破了的小脸,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她自己已经和那个男人有着扯不断、浓于血的联系了,即使她再看不起这个男人,故意忽略掉他的存在,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她的人生自从遇到爸爸这个转折点,便一路向下,如今已是无法挽回了。那一天,她看着姗姗的伤口,眼神不再是空洞和迷茫,而是绝望。
我是从邻居们嘴里听说的,关于我们家的隐秘。
夏红——我的妈妈,以前住在带花园的洋房里,嫁的男人门当户对、一表人才。结婚才一年多,妈妈就和男人离婚了,是妈妈提出的,因为那个男人出轨了。然后,妈妈不顾全家人的反对赌气嫁给了爸爸。一年后,我和姗姗出生了,那个男人另娶了,妈妈的人生也基本走完了。昔日的小公主如今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天真和快乐。哪怕在幸福中浸泡长大的天之骄女,也不会永远受到上天的眷顾。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不该离婚的,哪个男人是干净的?”
“听说梁少康又找了个女的,才18!”梁少康就是那个被撕成四半的好看男人。
“他不是早结婚了吗?”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说的。”
“男的跟女的不一样,女的离过婚再有了孩子就完了,男的可不愁再找。”
“真是可惜啊,夏红嫁到这儿来了!”
“这就是命,怨谁?”
邻居们兴奋地议论着这些男女之事。谁家倒了大霉,谁和谁好上了,这些话题是他们最爱聊的。
“啪”一盆脏水泼了出去,邻居们都挑起了一条腿,瞪着眼睛看着我。
“不能到处泼水,倒进下水道里!一点公德都没有!”邻居们义正言辞地说。真讨厌,为什么要住在平房里,为什么有这么多邻居?
于是,我把那个四半男人连同污水一起倒进了下水道里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像姗姗一样,说自己的爸爸是飞行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家
爸爸借来了一辆面包车,我们一家三口把丢在家里的花花草草全都搬了上去。没有了高级轿车薰人的味道,上下颠簸的面包车似乎把我们一家人之间的那点距离和隔阂也颠出了车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这么晚了,在家睡吧。”妈妈淡淡地说。
爸爸没有吱声,只听见轻得不能再轻的一个“嗯”。
这最简单不过的两句话对他们两人来说,似乎都有些难以启齿。夜风带着稀薄的暖意。
我透过模糊的车灯打量着“新家”,小小的晕黄让这古怪的建筑也显得妩媚而温柔。这是一栋仿民国时期的老别墅,三年前妈妈心血来潮看中了这里,说是很像她小时候的家,于是我们就买下了。
我和姗姗只来过一次,实在是不喜欢这破旧的建筑里弥漫的衰败潮湿,还有那斑驳的墙上一道道阴森的霉迹。在这里站久了,仿佛就会被拽进那向下坠落的旧日时光中——鸦片的烟雾缭绕中躺在床上垂死的人,被落叶覆盖的古井下面藏着女人的银发簪……不管怎样,妈妈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