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爸爸的手机响个不停,都是向爸爸逼债的人。这几年来,爸爸四处借高利贷周转生意,可工地上却进展不顺利,接连出了几个意外。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但爸爸却一直说没事,没事。于是,从来没有挑起过生活担子的我们就真的以为没事。我们自私地躲在爸爸身后,享受着波澜不惊的生活,没有一个人多问爸爸几句:真的没事吗?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承担。没有一个人。
爸爸的同学,也是妈妈的同学,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说爸爸害了他们全家。这个叔叔是爸爸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用他们的话说,生死之交。
叔叔说,当爸爸已经从别人手里借不出钱来的时候,骗着他这个发小把最后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承诺拿一套房子作抵押。但其实,那套房子早就卖了。
我们这才知道,爸爸这两年多来是怎么过的。他就像个无赖,谎话连篇、六亲不认、四处骗钱,良心让狗吃了——用那位至交叔叔的话。也像个过街老鼠,遇上债主能躲便躲,躲不过便答应下个月一定还钱。其实,他账户上根本就没有钱了。我不能想象,老实、勤谨、重情重义、一诺千金的爸爸会变成这样。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依然让我们维持着优渥的生活。爸爸的车,其他几套房子,所有的银行存款全都用来还债和投入新的工程中了。于是,我想起了搬家的那晚,我埋怨爸爸不送我回家,我鄙视他掏给我的钱——那也许是他最后的一些钱了。
高利贷利滚利,已经成了一个庞大的数字,而爸爸已经坐吃山空,再也没有了偿还的能力了。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用他愈发消瘦的肩膀挑着本就挑不动的沉重,他把自己逼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管我们,还是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终于,他无能为力、他走投无路、他无处诉说、他借酒浇愁、他有家不能归,他选择了休息休息。但是——就这样,长眠不醒。
妈妈说,原来爸爸到死都是个窝囊废。
我绝不相信!
他们都说爸爸就是自杀,不是因为喝醉了酒,误吃了安眠药。
我不相信。
爸爸绝对不会抛下我们,让我们面对这个偌大的烂摊子,他一贯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爸爸是不会自杀的。
只有我知道他死亡的真相。
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是被我一意孤行抱回来的花害死的——“孔雀”,花鬼。
一定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监狱
我和姗姗两个星期都没有去上学。
第三个星期,姗姗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擦掉眼泪,脱下了一直没换的脏衣服,背着书包,努力在脸上挂上一副昔日的表情,离开了家门。
我早知道,她会比我好得快。从小我就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姗姗总是能顽强地生活下去,而我只会病入膏肓、无药可救。高坤说我冷漠,其实他不知道,我的冷漠不过是在保护自己,因为一旦有什么人什么事进入到我心里,很轻易就能让我坠入深海,被滚滚巨浪吞没。所以,我不会轻易动感情,因为我太过脆弱。总之,就是个无用的废物。
我整天窝在家里,不肯多说一句话,饭也不过吃两口。妈妈由着我,并没有逼我。事实上,她和我一样,都还没有开始新生活的勇气。或者说,连这种勇气我也不想拥有。
“好好上学吧,家里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有妈妈在。”妈妈对姗姗和我说。
连她自己都觉得说出这样的话十分怪异,更别说我和姗姗,所以我们相视着,彼此脸上都有些尴尬。虽然妈妈可以将一个将要倒塌的老别墅重新装修出来,但我们并不相信,她具有面对现实的能力——连爸爸都无能为力的现实。
妈妈唯一有的,就是不知道“生存”是多么残酷的字眼,因为她从未像爸爸一样耗尽一切地讨生活过。“姥姥姥爷不会不管我们的。”妈妈说出了实情。
万幸的是,爸爸借的都是曾经的同学或者朋友的钱,他们也不会像黑社会的人那样伤害我们。但是,钱还是要还的,一分也不能少。
我搬到了阁楼里,就睡在“孔雀”旁边。它掉了的那只脑袋已经被妈妈装进了塑料袋里丢掉了。至于那晚我看到的血,已经渗到了地缝深处,我隐隐能闻到棕红色的木头地板上散发出的腥臭。可是,我把“孔雀”会流血这件事告诉妈妈和姗姗,只换来她们忧惧的眼神。
“就算有血也是你爸磕破了头。”妈妈说。
“不是、不是!是花先流了血,然后爸爸才摔倒的!”我尖利地叫着。
“事实上,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血!”
我着急地摇着姗姗:“你呢,你也没看到血吗?就在花盆下面,血是喷出来的!”
“姐,我们真的相信你说的话,真的……可是爸爸去世是不是对你打击太大了,或者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
她们根本就不相信我!为了证明自己,我就睡在“孔雀”旁边。等她鬼魅的身躯迷惑了我的心窍,等她尖利地刺扎进我的肉里,等我也死了,她们一定就相信了,相信我没有撒谎,相信爸爸不是自杀。
“来啊,来啊,你吃了我吧。”我对“孔雀”说。可是每天早上我都平安无事地醒来,“孔雀”也没有任何异常。
我学着爸爸的样子,向“孔雀”撞去,可是“孔雀”柔软的脖子从我的袖子上划过,就像是因为害怕而缩起了头。
我拿出小刀,一手掐住“孔雀”脖子,一手砍掉了它的又一个头。它的脖子上都是血,不过是我的血,一个个细密的小刺扎破了我的手。它的头掉在了地上,头与脖子的连接处,是一道苍白的疤痕。我拿手指按了按那个伤疤,没有血,但却是冰凉湿润的。我的心也涌起了一股潮湿。
为什么没有血?
难道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不可能的,是“孔雀”在耍鬼把戏。
芳姨也说过,她是花鬼。
我不管不顾地抱起“孔雀”,冲到阳台上,把“孔雀”高高地举了起来,想象着过一会她就要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然后,我就不争气地想起了无人的地下停车场里的她,一片荒芜的旧家里的她,想起了我们之间的承诺。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多么悲哀的一句话,这是世间最美好也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我放下了“孔雀”。杀死爸爸的,不是“孔雀”,是我,是我们全家——爸爸最亲的亲人。我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有时候我一团乱麻的脑子里似乎理清了一点头绪,或者像是照进了一缕光。
爸爸一定不是自杀的,说不定也和“孔雀”无关,那就是酒。酒后的他,神智还不大清醒,一时误吃了过多的安眠药,也许他只是睡不着而已。我们不也不知道酒精和安眠药不可以一起吃吗?误会,一定是误会。
想着想着,我再也想不下去了。那团乱麻更加盘根错节,彼此纠缠不休。我隐隐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事情,逃避。其实,我不过把自己内心深处最相信的两种情况排除在外了,拼命地去把事情往我期望的方向去想。因为那两种情况,我都承受不起。
哪一条路都是死路,我走进了一个断崖。
我就躲在阁楼里。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这里是我的监狱。仿佛我把自己放逐到了荒芜之地。
“白露,你应该去上学了,看姗姗多坚强。”连妈妈也终于看不过去了。
“姐,我又开始继续排练孔雀舞了。”姗姗说,“你总要走出来啊?难道你打算一辈子窝在这里吗?”
“都一个月了,你们老师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
原来我已经一个月没去学校了。
我抬起头,看着妈妈和姗姗关切的目光,说:“对不起……”我的声音有些干哑,可能是太久没说话了,“妈妈,我没办法像姗姗,毕竟我不是她。”
姗姗抱住了我:“乖乖跟我一起上学,好不好?”
我用平淡的、死灰般的声音说:“恐怕不行……我要休学。”
这么几句话,我感觉费了很大的力气,然后我又不想再开口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妈妈和姗姗还在劝说我,但是我就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妈妈叹了口气,把姗姗拉走了。
“也许,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妈妈说。
在我的世界里,已经失去了时间。每一天我都觉得特别长,长得像一生,但是晚上却又倏忽而至,让我有些猝不及防,就像是死亡降临,索命的鬼套住了脖子,吉时已到,半分不能拖延。
很多同学都来看我,那热情的样子就像小时候学校组织大家去科技园看恐龙标本,然后他们在我面前说些个不痛不痒的话:“要坚强啊!”、“我们都等你一起上学呢!”、“我知道你很痛苦,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些。”就好像给笼子里的猩猩扔些吃剩下的瓜子皮,权作消遣。我就这样成了展览品。偶尔,我也会冲他们礼貌地笑一笑,因为我觉得他们假惺惺的样子很幽默。有时候,我也觉得很悲哀,因为我没有什么朋友,像我这样灰暗冷漠的人不配拥有朋友。然而,所谓的发小、生死之交又怎样?
有一天,他来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想起他来,所以他进来的时候,我有些恍惚。原来忘记一件痛苦的事,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经历一件更痛苦的事。
阁楼太小了,轩朗是弯着腰进来的,我撇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我。他坐在了我前面的一张椅子上,注视着蜷缩在地上的我,什么也没说。
过了很久,他说了一句话:“可以抽烟吗?”我不理会他,他翘着腿点燃了一只烟,样子悠闲而惬意。我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来的。
过了一会儿,轩朗忽然站了起来,冲窗帘走去。
“空气不好,通通风。”他说。于是,他一把拉开了窗帘。
刺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