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一转身,一片鸡皮就扔进我的碗里。各式各样软塌塌的、褐色的鸡皮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油油的疙瘩,另一面是厚厚的脂肪。
“老师,白露又剩饭了!”小朋友们义正言辞地告状。
“老师,白露把剩饭藏到口袋里了!”
“剩饭是坏孩子!”老师说。
“不吃完饭不许回家!”老师又说。
“你不吃,就让你妈妈来吃!”
凭什么?凭什么让我妈妈来吃他们的剩饭?
我大口大口地往下咽鸡皮,一个个的疙瘩滑过我的嗓子……妈妈说,小朋友们叫姗姗小公主,妈妈说,老师又表扬姗姗了,妈妈说,姗姗永远都给她脸上增光。妈妈不知道,我生生地咽下了半碗鸡皮,只是因为,我害怕看到她又被老师留下时尴尬的脸。
妈妈睡了,我踮着脚尖看着镜子里的脖子,人的脖子上怎么可以长鸡皮?于是我拿出卫生纸,贴在了脖子上。夜色与月光打在卫生纸上,留下了蓝绿色的影子,比以前好看多了。想起白天的一切,我流下了眼泪。然后,我看着自己的新脖子,破涕而笑,学着姗姗的样子在下巴下面打了一个兰花指。我的手指出奇的长,骨节突出,在光线的拉扯下,变得更加狰狞。卫生纸的阴影上赫然出现了一只诡异的鸡爪子,正卡着我的脖子!我尖叫一声,打破了镜子。
再热也要裹着卫生纸,太痒总也忍不住要抓,抓烂了再贴一层卫生纸。除了她的姗姗,对任何事都不上心的妈妈终于忍无可忍,把我抓去了医院。
“怎么可以裹卫生纸?这么热的天!”医生很生气。他说我吃东西过敏了,所以脖子上才长满了疙瘩。本来没什么事,但是抓烂又裹上卫生纸,整个脖子都发炎了。听了医生的话,我自豪地笑了,原来我不是鸡脖子。
吃东西过敏?我知道是什么!
是姗姗爱吃的田螺!邻居李阿姨最会炒田螺,每次炒好都要给我们一盘,因为她也喜欢姗姗。姗姗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小手拿起田螺,撅起小嘴一吸,那样子很诱人。吃呀,姗姗大方地把田螺拿到我们中间,好像田螺是她请我吃的。于是,我也学着姗姗的样子吸起了田螺。这味道很鲜,鲜的像是活蹦乱跳的生命。卡擦卡擦,嘴里怎么有小石子?姗姗告诉我,那是田螺妈妈肚子里的小田螺。
我想起来了,李阿姨带我们去草地里抓蚂蚱,然后又烤来给我们吃。这田螺一定是李阿姨那透明大杯子里的。我观察了它们很久,它们总是在玻璃杯里面的水里睡觉,有时翻出的白色的肉吸附在杯子上,也许就是我嘴里正在嚼着的这块。李阿姨说,不要买外面的田螺,他们的田螺是死肉,我这儿是活的!鲜,总是和活在一起,生命是鲜活的,而新鲜,就是刚刚死去的生命。
也许让我过敏的是青蛙腿。全家人都爱吃青蛙腿,妈妈托李阿姨帮我们做。李阿姨送来了一盘子青蛙腿。一盘子腿!我告诉他们不要吃,李阿姨家的青蛙是怪物。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八条腿!李阿姨家的青蛙有八条腿,我亲眼看见的。它从李阿姨幽暗潮湿的屋子里蹦了出来,多长了两条腿并没有让它更加灵活,它东倒西歪、慌不择路,用突兀大眼睛无神地瞪着我。他们吃着青蛙腿,说我撒谎,世界上没有八只腿的青蛙。
也许是那盘牛肉,晚上我梦见了那头牛在流泪。
从此以后,我被噩梦缠身,我梦见很多诡异的画面,人面猪,马面人……
从此以后,我不吃鸡了,也不吃海鲜和牛肉了,渐渐地我再也不吃小动物的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梦中的鸟
我蜷缩在钢琴教室的一角,躲在垂地的绿色窗帘后面,满眼的绿色包围着我。我靠在墙上,星星点点的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射在我紧闭的眼皮上,就好像绿色的湖泊上反射着粼粼的波光。
我不想回教室,也不想和人说话。幸好,今天中午没有人来钢琴教室练琴。我好像是醒着,也好像睡着了,思维像断了线的风筝,东游西荡,有时候也像一团乱麻,但我并不强迫自己理清它。
餐厅里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愿意再回想。到底是谁把我的饺子换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恶意,我吃下去的是恶意。我猛然睁开了眼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向前挪了挪身子,背贴在冰凉的落地窗户上,双手抱膝,闭上了眼睛。在一个小角落里环抱着自己,是我觉得最安全最舒服的状态。所以我喜欢在阴冷清爽的雨天,或者有阳光的冬天里,坐在隔着纱帘的窗台上看书。我希望自己永远活在下着雨的清晨午后,我希望活在书里,我希望不用去上学,我希望自己只是一株植物或者一只鸟……
隐隐约约,总感觉背后的玻璃上有一团阴影。我回头去看,不规则的菱格纹厚窗户上出现一个人形,熟悉的人形,是我自己的影子吧?我把头伸过去,贴近窗户,那个阴影也向我贴近。它有着和我一样的骨骼,一样的五官,它裂开嘴冲我笑,她浑身上下都是羽毛,它的皮肤泛着蓝光……我尖叫了一声,影子瞬间消失了。
是错觉吗?我摸摸自己的脸,光滑细密的肤质,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单薄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上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我长出了一口气。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门外的黑色夹缝中,伸进来一只长满羽毛的翅膀!
“白露,你在这儿吧?”姗姗推门走了进来,穿着七彩羽毛服装。
我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我找了你一中午!”姗姗埋怨地说。
找了我一中午?难道姗姗知道了我在餐厅发生的事情,所以满世界找我?我的心里有些感动。
“怎么样?”
姗姗神采飞扬地转了一圈,让我看她的服装。
“我们要跳孔雀舞,今天试装。哦,只有我一个人是孔雀,她们都是群舞,普通的鸟”。姗姗得意洋洋的说。
咔嚓,好像是秋天干枯的树枝断裂的声音,在我的心里响起。
“你找我干什么?”我笑着问她。
“嘘!”姗姗用她修长的青葱般的手指晃了晃,摆出了一个孔雀般的舞蹈姿势。
我知道她又要“表演”了。她找我,找了一个中午,只是为了找一个观众。
“姐,给我配乐!”姗姗瞥了一眼钢琴。
“弹什么?”
“随便。”姗姗说。
是啊,随便,无关紧要。我不过是配乐的,而姗姗才是台上的主角,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我坐在钢琴前,轻轻地扶起钢琴盖,弹了起来。
理查德的《梦中的鸟》在我的指尖轻柔的流淌。姗姗舞了起来,她从来都不故作娇媚,可是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是最明艳的春光。她的人很美,舞也很美,是人们想象中最美丽的孔雀。这曲《梦中的鸟》配孔雀舞再合适不过。可是我却不自觉地想到了鸟类隐藏在美丽羽毛下面的鸡皮疙瘩还有那狰狞的骨节突出的鸡爪子……其实孔雀也不过是只鸟,人们欣赏她的美,却忽略了它的丑陋。
姗姗酣畅淋漓地跳完,问我怎么样。其实她并不是询问,而是要求得到毫无悬念的赞美。
“很美。”我说,没说后半句。很美,但却并不真实,至少是片面的。
一声口哨传来,我看向门口,轩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他靠在门上,一边鼓掌,一边盯着姗姗看。姗姗似乎并没有怎样吃惊,她风度飘飘地冲轩朗欠欠身,像是舞台上的名伶。
轩朗毫不掩饰地一直盯着姗姗看,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满脸惊喜。姗姗也感受到了轩朗的目光,一点也不羞怯地笑了起来。
“偷听就算了,还偷看!”姗姗那手指点了点轩朗,样子妩媚而可爱。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刚才跳舞的时候。”轩朗一本正经地说。
“你看过我跳舞?”
“没有……好像是做梦的时候。”
姗姗又笑了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还说这么老套的台词,也不害臊啊?”
轩朗并没有分辩,摇着头笑了笑,把目光转向了我。
“想吃什么?”他问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或者说想揍谁?”轩朗把手弄得格拉格拉响,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听说你中午没吃饭”
姗姗笑着说:“是你自己不打架就浑身不自在吧?别拉白露下水!”
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去。从轩朗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终于站直了身子,一手撑在门上,挡住了我的去路。
“不要不说话,行吗?”轩朗的声音好像有些微微的怒气。我侧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提醒他。
“分手了就要做陌生人吗?”
我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恋爱分手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像喝水一样,但我不行。分手了,我就不会再和他做朋友,甚至不会再说话,更不需要同情。
“我说过,不会再来找你,希望你也一样!”
“你是在命令我吗?”他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我为之气结,只好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回到原先的小角落,双手抱膝坐了下来。
姗姗好奇地看着我们,好像还不习惯从一个表演者变成观众。
轩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半蹲在我面前,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又气恼地闭上了嘴,眼睛从我身上移开,看向别处。沉默了一下会儿,他摇着头苦笑了一下。
“我认输,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过,这次你的事我来摆平。”
“不用了。”我冷淡地说。
“我不是在问你意见,这是条件……”他沉默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沉,“分手条件。”
“你要怎么摆平?”我抬起头来看他。
“这你不用管,你就告诉我是谁。”
“我要自己动手。”
轩朗露出了诧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