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脸煞白,咬牙死撑,额头渗出一层冷汗。二十下打完,白嫩的小手血肉模糊。
“读书是否认真,不必观其气质,亦不必观其才华,先要观其敬与不敬。凡开蒙之后,能渐渐收敛,一惟师教之是从、亲言之是听。敬重经书、爱惜纸笔,洁净几案、整肃身心,开卷如亲对圣贤,熟读精思、沈潜玩索,将书中义理反求就自家身上体认,则一生之事业概可见矣。”蒋少立侃侃而谈,说的头头是道,却忘记他所面对只是一个才四岁的女童。
“学生知错,谢先生教导。”何轻语声音发颤。
“教不严,师之惰。今日小惩大诫,以后不可再犯。”蒋少立表情严肃地道。
“是,学生以后绝不会再犯,一定会认真读书写字。”
“回去吧。”蒋少立达到了教训何轻语的目的,心满意足,不再为难她。
青稞和绿穗忙上前扶住何轻语,带着添香,主仆四人出了书斋,迎面遇上了匆匆赶来的何旭然和子衿。
见宝贝女儿受了伤,何旭然心疼不已,安抚了何轻语几句,又嘱咐几个婢女好生伺候着回房请大夫,他这才去书斋找蒋少立。
何轻语刚回到房中,琳儿就听到消息赶了过来,看着女儿的红肿的小手,心疼地直掉眼泪,“这个蒋少立,真是该死,下这么毒的手打我的儿。”
“娘,就一点点痛,擦了药就好,你快别哭了,把眼睛哭肿,就不漂亮啦。”何轻语忍着痛安抚琳儿。
“我的儿忍着痛,娘帮你上药。”琳儿小心翼翼地捧着何轻语的手,一边呵气一边上药。
“嘶嘶。”何轻语痛得直抽气,好不容易才把一双小手包好。母女俩又闲聊了几句,琳儿才抹着眼泪扶着婢女去找何旭然。
添香上好药走进屋来,跪在何轻语面前,磕头道:“小姐,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在书斋抄字,让蒋先生看来,连累小姐挨打。”
“这事不怪你,谁知道他会突然返回的。”何轻语抬了抬手,要添香快起来。
“小姐,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采薇是七个婢女中最大的,跟着织锦学规矩学得最好。
“你说来听听。”何轻语笑道。
“奴婢刚听添香说了事情经过,觉得蒋先生是故意要寻小姐的错处的。”采薇直言道。
何轻语赞许地看了采薇一眼,笑道:“就算是这样,也没办法,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先做错了。”
“语儿,你能这么想,爹爹就放心了。”何旭然走了进来,在她身边坐下,抓着她的小包子手,“还痛不痛?”
“不痛了。”何轻语笑道。
婢女送上茶水,退出房去。
“语儿,这件事,你知道错在哪里?”
何轻语偏头想了想,道:“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安排妥当,不要有漏洞给别人抓。”
何旭然拍了拍她的脑袋,“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嗯,语儿以后绝不会再犯。”何轻语点头应道。
“蒋夫子以后不会再教你了,爹会替你另请一个夫子。”
“爹爹辞退他了?”
“他要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做都事。”
何轻语不解地问道:“爹爹你不是不齿他的为人,为什么还要帮他谋官?”
“他之所以来当你的先生就是为了让我帮他谋官,现在正好有这个空缺,索性就此如了他的愿。”
何轻语想了想,笑了起来。
何旭然见她明白,赞道:“我的语儿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何轻语脸红。
蒋少立迫不及待地收拾好东西,即刻赶去贵州赴任。何旭然送上纹银五百两与他饯行。蒋少立自认为屈才教了何轻语这么久,毫不客气地收下,坐车扬长而去。
蒋少立走了后,这一时之间也没请到新先生,再加上何轻语手上有伤,琳儿把她拘房里养着,旁事不让她做,休养了近一个月,手上的伤才好全,白白嫩嫩没留下疤痕,琳儿这才放下心来。
正文 第八章 燕如1
何轻语的伤养好了,新先生也请来了,这一次请的是位女先生,姓沈名燕如,年方十九岁,从小就有才女这名,她的父亲沈畅在岳簏书院讲学,桃李满天下。 。这一次屈就来教一个小小的四岁女童,真是大材小用。
因是女先生,陪客的是琳儿,何轻语是内宅见到沈燕如的,一进房,就见一个穿着淡紫绣折枝梅的的圆领棉袍,雪青色长裙,容貌清秀,眉睫间带着几分江南水乡女儿家的轻灵之气,宛如画中走出来的娟秀仕女嘴角含笑地端坐在椅子上。
“语儿,快来见过沈先生。”琳儿招手道。
何轻语屈膝行礼,“语儿见过沈先生。”
“语儿不必多礼。”沈燕如的声音很好听,不急不缓,宛若清泉。
沈燕如和蒋少立教学截然不同,她没教何轻语读什么《女诫》之类的,而是和何轻语谈历史典故。她的见解独道,讲解细致,娓娓动听,颇对何轻语心思。两人相谈甚欢,不似师生,反象知己好友。对何轻语超出年龄的见识,沈燕如归功于何家的家教,没有任何怀疑。
这一日两人谈到历史上的有名的女子。何轻语问道:“先生觉得班昭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燕如眸光微闪,淡然一笑,道:“她是一个自我作贱之人。”
何轻语眉梢一动,“先生是因何得出这个结论?”
沈燕如从书架中抽出《女诫》,打开第一页,递给何轻语,“语儿,你把卑弱第一读出来。”
何轻语接过书,“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私事,不辞剧易,所作必成,手迹整理,是谓执勤也。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洁齐酒食,以供祖宗,是谓继祭祀也。三者苟备,而患名称之不闻,黜辱之在身,未之见也。三者苟失之,何名称之可闻,黜辱之可远哉!”
“语儿觉得她这话说的有道理吗?”待何轻语读完,沈燕如轻声问道。
“先生觉得她说的没道理吗?”何轻语偏头头反问道。
沈燕如看见何轻语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神色,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坏丫头,居然捉弄起先生来了。”
“语儿那有捉弄先生,语儿是想听听先生跟旁人有什么不同的见解,学习学习。”何轻语娇笑道。
“她说的这些全是混帐话,我们女子为什么要卑弱?而且还是一生下来就注定卑弱。”沈燕如冷笑,“‘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这应该是所有人都应有的品行,为什么只是女子应该如此,而男人不用呢?佛曰众生平等,既然连蝼蚁都与人平等,那么同为人的男子和女子在本质就没有任凭区别,女人和男人一样高贵,一样可以读书识字。班昭把自己放在一个卑弱的地位上也就罢了,偏还要让天下所有的女人去学,真正是可笑之极。”
何轻语笑了起来,“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语儿,我这话说的离经叛道,要被旁人听了去,只怕要说我误人子弟了。”沈燕如悠悠叹了口气,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何轻语眸光流转,“我爹爹也说女子不比男儿差。”
“何大人也这么说?”沈燕如有些不信。
何轻语道:“就因为爹爹说男女同是父母生,女孩儿也应读书求学问!所以才会请先生来教导我的呀。”
沈燕如若有所思。
何轻语微微一笑,扯了扯她的衣角,“先生,教语儿下棋吧。”
“好。”沈燕如摆好棋盘,一大一小对坐在案边。
时光如流水,转眼过了年,到了景德十一年春,沈燕如的未婚夫赵智仁赴京赶考,何轻语得到琳儿允许后,随沈燕如一起去城外送行。
十里长亭,杨柳依依,青色枝条上发出嫩嫩的绿芽,微风轻拂,树枝摇曳,一派生机盎然。
何轻语见到了沈燕如传说中才华横溢的未婚夫赵智仁。赵智仁二十一岁,身材瘦弱单薄,穿着一件石绿色的棉袍,长相虽然不差,脸色却格外苍白,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
两人坐在亭内话别,何轻语则带着织锦、子衿、青稞和添香在亭外摘野花玩。突听到赵智仁象宣誓一般地大声道:“燕如,这一次我定能高中,到时候,我接你去京城完婚。”
三年前,赵智仁赴京应试,铩羽而归,为了遵守他当日在沈畅面前许下的承诺,他推迟了与沈燕如的婚期。
沈燕如浅笑盈盈,柔声道:“我在家里等你派人来接我。”
“燕如,我走了,你好好保重。”赵智仁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沈燕如望着远去的马车,含笑挥手。送走赵智仁,沈燕如和何轻语坐车回城。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声议价声不绝于耳,何轻语撩开一角往外看,沈燕如拿着一册书翻看。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沈燕如放下书,问道:“出了什么事?”
“先生、小姐,前面有人起争执,堵了路。”
沈燕如还没做决定,何轻语已经起了好奇心,扯着沈燕如的衣袖,道:“先生,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好。”沈燕如想了想同意了。
秦嬷嬷拦住师生二人,“先生、小姐,还是戴上面纱再去吧。”
沈燕如和何轻语都是未出阁的小姐,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脸。沈燕如挑挑眉,脸上的笑容有些无奈。秦嬷嬷给何轻语戴上帽子,长长的面纱遮住她娇嫩的小脸。
“出了什么事?”沈燕如问几个维持秩序的官差。
那些官差见沈燕如气度不凡,身后的又跟着一堆丫鬟婆子,便知是贵家小姐,再仔细一看,跟在身后的家丁,分明是知府家的。
官差里的小头目极有眼色,立刻认出眼前这两位是什么人了,忙行礼道:“小的见过沈先生,见过大小姐。”
“好了,不必多礼了,前面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