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喝了一杯水。
少年继续跟我诉苦:“我知道在多重人格的病例中,所有的第二人格或者还有第三第四人格都会与第一人格展开激战,以争夺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但是你说我会有这种机会么?”
“没有!”少年极其郁闷地说:“有时候我想我就只能一辈子被他捂在这具不见天日的身体里了,我就只能一辈子这样不见天日了……”
“他是那么的强大又强悍,”他长叹道:“你能想象么?作为一个分裂的本来应该很可悲很软弱的第一人格,他竟然会比那些毫无精神疾病的几乎所有的正常人还要强大!还要霸道!”
我完全同意这个少年的看法。
作为天生欠缺圆满度的第一人格,陈桢会确实强大到曾经令我这个心理治疗师也要崩溃的程度。而我也完全错误地以为他的问题只不过是在青春发育期的成长中出了一点小差错,比如说老是有类似某个人那样的花花公子冲进他跟女生之间插一杠子什么什么的。
“他的问题还很多,”少年说:“阿贞姐姐,你要想知道以后我都告诉你。”
“你都知道?”
“那当然,”少年说:“我在他身体里呆了这么多年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要听么?”
“不,”我摇摇头:“现在不要。”
他的神情似乎是在问我现在要什么。
“闭上眼睛,”我命令他:“不要笑。”
他便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这样一来他就又变回了那个我所熟悉的陈桢会。
我伸手去摸这个我熟悉的轮廓。
这个轮廓的主人在他最不舒服的时候将我从卢敏畴手里解救出来,他还因为深知道自己的问题而特意跟我拉开距离,他请我吃饭的时候那么紧张以至于只知道用手划杯子,他带我去看他风格诡异的卧室,他上门就诊却又坚不吐实,他在我露营的时候整夜不睡挂记着我的安全,他喝醉了搭挂在我肩上,还象块火炭一样亲吻我,烧灼我,他还终于放开胸怀那样轻声地告诉我:
我怕黑,怕孤单,怕一个人呆在那么黑的孤单里……
“阿贞姐姐……”
“嘘,”我喝止他:“不要说话。”
但那个少年并不听从。
“阿贞姐姐,”他执着地说:“谢谢你。”
然后他又补上感谢的内容。
“谢谢你……帮我摧毁了他。”
中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一
他坐在宽大的老板台后。
这张老板台与陈桢会办公室里的那张同等规模,但由他坐在后面就立刻有一种逼人的压迫感,显得排山倒海力重千钧,当头有一股黑压压的凌厉气势狠狠地朝我冲撞过来。
我呼吸不畅,在门上艰难地敲了两下。
“进来,”他说:“关门。”
我不能解释为什么这简短的四个字就好象是四发冷枪,嗖嗖嗖嗖地洞穿了我的心脏部位,又悠悠地落向我身后的一片冥冥漠漠中去了。
我转身关上门,拿着我的文件慢慢地走过去。
他的办公室也跟陈桢会的办公室一样的布置,只少了道横亘在办公桌与会客厅之间当作隔断的实木镂花屏风。
因此在从门口走到他面前的这整个过程中,中间就没有任何缓冲。
就显得这个办公室实在是太太太太大了……
大到我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再加上一辈子光阴才终于走到他面前,递上刚刚写好的报告。
他在低头批阅另一份文件,过了两百年才将我交上去的文件拿过去看,而后于一刻钟之内就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就这样?”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在撞上他目光的这一瞬间失去了本来就很艰难的呼吸。
而失去呼吸的瞬间体内却又有什么东西疯狂地旋转起来,就好象这粒星球上最新型最尖端的军用雷达的圆穹状天线,我疯狂地旋转着以接收并同步分析由他发射出来的每一个最最细微的表情。
然而他什么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就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直觉’这两个字有说服力么?”他一针见血地说:“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你就觉得陈桢会有这样严重的心理问题?”
我无法回答。
而他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
“你如此主动地靠近陈桢会,”他说:“就是因为你的善良心性?或者是从这些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悲悯情怀?你确实就是一个普渡众生慈悲为怀的学雷锋做好事的心理医生而已?”
他把那份报告推还给我:“重写。”
我慢慢地将那份报告扯回来。
“知道应该怎么写么?”他问。
而在他面前连说话都是如此困难。
“你的意思是……”我顿了下才能继续:“由于陈桢会身家上亿,我接近他是有目的的。”
“虽然这样说很无趣,”他挑挑眉头:“但一个单身姑娘家这样不择手段地接近象陈桢会这样一个毫无恋爱经验的男子,不惜扯住一个对你来说几乎还是陌生人的衣袖,索要他的电话,借给他完全不犯着的一大笔钱,并且还扣留他的手表——你确定这真不是在诱惑他么?”
“还有,”他又用指关节轻敲桌面:“你在这份报告中提到我。”
“我不能接受这份报告中对我的指控,”他抬头看着我:“最起码是到你为止,陈桢会从来都没有过女朋友,因此这个关于我抢他女人的指责毫不成立。我也不能如此莫须有地承担这种罪名,为阻碍他青春期跟异性的交往并最终导致他性幻想的阴暗变态负责。”
“删掉我的名字,”他不容商量地说:“也删掉这整件事。”
我默不吭声。
“再说,”他道:“一个成年男性有那么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性幻想……你觉得这事儿很重要么?”
但是陈桢会的性幻想十分变态且与死亡有关。
甚至,被陈桢会虚构出来的那个女人已经严重侵入到他的现实生活。陈桢会有时候会认为她是真实存在的,甚至他一直都在害怕重新回到那个存在着她的房间。
老板桌后那个人淡定的表情里难得泛起一丝涟漪。
“这样下去的话,”他淡淡地揶揄道:“你是不是马上就会分析出由于他精神生活的不正常,最后说不准他就是某桩变态杀人案的主角——他就在作案现场,也有作案时间,更有作案能力,经过你这一分析他甚至都还具备了那最关键的极其变态的作案动机。”
可是他并没有作案时间呵。
那个时候他还正处于圣玛斯对他的修复中,而那种修复根本就不是普通人随时可以醒来并还随时可以再干出点什么事的睡眠,就好象他第二次发病住院更是一连酣睡了两天。而且,哪怕是他有那种过于阴暗的变态的性幻想,他分裂出来的第二人格事实上也是无害的……
但是老板桌后的那个人并不想听我罗嗦。
“删掉,”他毫无商榷余地地说:“足以影响恒远领导层形象的情节全部删掉。”
那这份报告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所以要重写,”他说:“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什么性幻想呵移情失败,这根本就不是董事会想要看到的东西。”
那董事会想要看到什么呢?
“象你刚才那个说法就很客观,”他说:“因为陈桢会是一个很有含金量的单身男子,因此你怀着众所周知的目的接近他,你把他勾引到手,同居了……”
我看着他。
“你们同居了,”他根本无视我的眼光:“然后很快就产生了矛盾。由于家族内定是有一份每对夫妻都必须签署的婚前协议,这份协议限制了你的权利,不能满足你的胃口,因此你以分手来折磨他要挟他,而他作为一个从来都没有处理过类似事件的毫无经验的情感白痴,完全不懂得这些姑娘们人人擅长的手段,还真以为你们的感情就这样走到了尽头,于是崩溃了——你不觉得这样写才是真正符合逻辑的么?”
我继续盯住他看。
“当然在写的时候你可以给自己做一些美化,”他扯一扯嘴角:“虽然看在董事会那批人眼睛里都是一样。”
“就这么写,”他用指尖在桌子上敲定道:“董事会需要成熟合理的报告。至于现在这种好象是传道士在布道的东西,你写好了可以先拿给我,鉴于我们之间……”
他又那样不带一点多余的表情,极其淡定地看着我。
“我会教你怎样改好,”他说:“明白了么?”
我明白了那个叫作白永琏的男子就这样丢失在时光里。
那个眉眼含笑口角轻倩的男子,那个脾气暴躁动辄不耐烦的男子,那个有时候跟我轻狂使性,有时候待我人道温柔,有时候醉倒在我怀里,有时候又任我醉倒,那个男子说他的幸福从此不再掌握在自己手里,那个男子说他从头发梢到脚趾头从肌肤到血肉他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我的……
那样一个活生生的语笑嫣然的男子……
白永琏就这样丢失掉了……
他现在的身份是——
林墨琛。
作者有话要说:
☆、二
林墨琛还在等着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林总,我明白了。
或者:我明白了,林总?
我默默地盯住他看。
他清减了。
骨肉停匀的轮廓瘦下去一整圈,仿佛水落而石出,那只本来高峻的鼻子显得更加突兀,带着一种我很不熟悉的坚硬而冷峻的光泽从原来那个白永琏的肌体里格外凸现出来。
他就那样坚硬而冷峻地承受着我的目光,直到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嘿——”
那一把苍凉的女声被他迅速地切断了,他拿起手机接听。
但那个被切断的声音落进我心里还在继续唱。
那还是曾经的白永琏喜欢的韩真真的歌声,微沙的嗓子一拉便把这首爱情的挽歌唱得那么沧桑撕裂创剧痛深:
“嘿,我已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