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汤时,都喜笑颜开地说这牛舍己为人,不算个英雄起码也得算个模范。庄稼人死了牛不但不悲反到弹冠相庆,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的事。上头不是成天说改天换地么?这真是改了天换了地了。三户庄人欢欢喜喜过了中秋节不久,附近生产队却纷纷传来过中秋节的无穷怨言。言之无文行之未远。他们把这怨言编成很具文采的民歌,比兴手法,并且很有《诗经?国风》哀而不怨的韵致,其歌曰:
梅豆秧,爬园子,
八月十五炸丸子;
大人仨,小孩俩,
队长会计用碗挖(wa读若瓦);
快着嚼,快着咽,
社员看见提意见。
三户庄没了食堂,不曾发生这样的一幕。不久之后据说上头有了文件,文件上说办得好的食堂,遵照广大社员的意愿可以继续办下去。办得不好的食堂,社员又不愿继续办的可以解散。全大队全公社以至全平原县,也没有一个办得好社员又愿意继续办的食堂,所有食堂在一夜之间一轰而散。任王氏老太太对家人说:“下边这些人尽会瞎折腾,还是上边的体谅老百姓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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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九章(1)
三户庄那二百亩早春棒子长得实在是好,结出的棒子确实像粗大的棒槌。棒子长得好原因有二:一是深翻土地播种小麦时下了两层底肥;二是魏天霖队长看着密植小麦将来出不了穗,提前耕翻等于掩了青,密匝匝的麦苗腐烂在土里,等于给棒子上了第二茬粪肥。这二百亩棒子点得早自然也成熟得早。魏天霖把它看作宝贝疙瘩心头肉。自打棒子熟了,他就组织了看护队日夜轮流守护。规定在哪个组的班上少了一颗棒子,那个组的所有组员各扣十天的救济粮。三户庄的社员肚里饿得吱吱喽喽叫唤,狗舔磨盘般绕着棒子地转,可望而不可即。但三户庄的干部社员还是爱围着棒子地转,看着那水牛角般的棒子,似乎就闻到了棒子面窝头浓烈的香味。
这天公社估产工作队进了三户庄。自打成立高级社以来每年到了夏收秋收时节,公社为提防各生产队瞒产私分,就组织估产队下到各生产队轮流估产。他们能根据田地的土质庄稼的长势,估计出一亩能出产多少粮食。他们都是这方面的行家,能跟庄稼人一样估得相当准确。然后根据他们估计的产量,上面制定征购方案。“购”字上面加一个“征”字就带了强制性质,是硬任务。其实是让农民把自己生产的粮食半卖半送给公家,公家也不亏待生产队,给一些钱之外,还给你无限的荣光,把你的粮食叫爱国粮(或爱国棉)。因此,在各级领导中只有估产工作队叫庄稼人最头疼。
农村是大小干部耍威风的广阔天地。在城镇里或城市里,一是熟头熟脸不好意思横下身子耍威风;二是怕什么运动来了下级借机一条声给你提意见“整”你的“风”,所以要夹起尾巴做人,见了下级还要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到了农村他们就立即把尾巴扛了起来,放心大胆地指手画脚耍威风,因为这些泥腿子使不动风,威胁不了他们的官位。生产队长们对付估产工作队就难了。估产的嘴皮子上下这么一碰,就关系着庄稼人一年的饥寒饱暖。各生产队队长无不把估产队人员当祖宗敬着,自觉自愿地把自己降到孙子的级别里去了。
魏天霖队长为应付工作队早就作了准备。队里购买了一头肥羊和两只母鸡,还有鸡蛋烟酒。三户庄男女老少二三百口人的肚皮就押在这一桌酒菜上了。在估产工作队进村之前魏天霖队长开过一个社员会,会上他兴奋地说:“咱这二百亩棒子长得不丑,我估摸每亩能见三百斤粮食。今年咱不管想什么法子,得让估产队把产量定在二百六七十斤上。这样咱们就有几顿棒子面窝头啃哩!我要叮嘱大家:嘴要紧呵,可不要跟外队人说,瞒产私分的罪不轻呵!估产队带队的是那个瘦猴儿鞠贯一鞠主任。魏天霖和吴黄豆把估产队带进队屋。队屋平时没人进,桌子落满灰尘,今天擦抹得干干净净,上面已摆满了菜肴,是中原地区招待贵客(新女婿第一次登门)的规格:八盘子八碗八大件。庄里的孩子趴在窗外拥挤着,看里面的人大吃大喝,个个口水流了尺把长。魏天霖队长没来陪客,他说:“疼死人哩,看他们吃就跟咬我的肉一样。”但他事先安排了吴黄豆:多往酒里掺水,千万甭让估产队的人喝醉了。一醉事情就难办了,酒晕子乱说乱估拧都拧不过来。
吃喝完毕魏天霖队长也到了,进门就赔礼道歉:“俺老丈人倒头了,我这个老女婿得去呀(倒头即死了,其实他老丈人家跟众社员一样除了肚子难过其他部位没半点毛病),抽不出身子来陪领导,真是对不住真是对不住!”说着就和吴黄豆一起带估产队下田估产。四处挖菜干活的社员一下子把心都抽紧了,个个在心里祈祷:天爷爷地奶奶,保佑他们不要狮子大张口!可是,今年的棒子长得好是无法瞒人的。鞠主任剔着牙花子,见田里的棒子密密匝匝树林似的,说:“这棒子一亩能打三百斤吧?”魏天霖队长一听这数,脸立即吓了个蜡渣黄,头一蒙差点栽倒。这个数就是经过努力再往下压,也压不过十斤八斤去。硬顶不行,硬顶要坏事。魏天霖只好强装轻松,笑着凑上去打趣:“我的好主任哩,这个数那得结巴子说(结巴子说话爱重复,重复的数字加起来就大了)。”接着又生起气来,吼道:“黄豆,我日你祖宗,你找的哪几个社员点的种?点这么稠,苗挤苗,看着好看,棒子穗实际都跟死老鼠似的!”吴黄豆很聪明,一听就知道魏队长是唱戏的吹胡子——假生气哩,马上予以配合:“还不是二狗家宝三孬他们几个。”魏队长想把鞠主任三百斤的想法加以淡化,以便让他改口,便板着脸训黄豆,又故意说惹人笑的话:“下年甭再用他们几个!点棒子种,X里拨刺——细活儿哩!”
天下苍生 第九章(2)
鞠主任脸上一点笑丝儿也没有。一个估产队员问魏天霖:“你说一亩能打多少?”魏队长说:“二百一二顶着天啦!”他的情绪已经镇定下来,见估产队员有人问他一亩能收多少,便当是跟往年一样可以讨价还价,就准备来个“马拉松”式的交易。买卖不成话不到嘛!可是魏天霖队长今天算盘打错了。他那“二百一二”刚出口,“呸!”鞠主任一口吐沫夹着肉渣渣、菜丝丝吐到魏天霖队长脸上。魏队长当下就呆了眼,吴黄豆更是目瞪口呆。“你跟谁讨价还价!”鞠主任吐完还朝魏队长逼过来。
魏天霖吓得直往后退。魏天霖挨吐怨不得别人只能怨他自己。他没跟上继续跃进的大好形势。过去牛皮吹得那么大,麦子一半以上的面积颗粒无收,各级的头儿们欠上级的“账”怎么还?地里是拿不出多少,那只好打农民嘴里往外掏。魏天霖乱了方寸,他一时弄不准该怎么办才好,见鞠主任带着人往另一块棒子地走去,更是慌了手脚。另一块棒子地里的棒子长得比这块地更好,三户庄全指它扛大梁哩!他擦干脸上腥臭烘烘的东西,急忙快步冲了上去,紧紧扯住鞠主任的衣袖不撒手,苦苦哀求:“俺的好主任哩,你是不知道,那块地盐碱重不爱立苗,打古及今没收过二百斤的棒子。您领导也知道,咱庄稼人的日子不好过。咱们都是乡亲(魏天霖打听出这位鞠主任是本县某村一个农民的儿子),您给咱留条路,咱三户庄忘不了您的恩啊!”
鞠主任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发威,回过身眉毛一竖骂道:“你他妈敢污蔑大跃进!抓住我想怎么着?想打人?”说着举起另一只手通地给了魏队长一拳。魏天霖被拳头的冲击力打得倒退了好几步。兴许他的哪根骨头硌疼了鞠贯一的手,鞠主任更加恼怒,一把抓住魏天霖的领口又打又搡。魏队长一屁股蹾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他是一条汉子呀,他流出的是男人泪呀,男人泪是轻易流的嘛!再说他有老婆孩子,还有二三百号属于他管的部下……
挖野菜干农活的社员都扭过脸去,不敢看也不忍看这个场面,可是二三十个小青年架不住火了,飞风似的朝这儿跑来,边跑边嗷嗷地叫喊:“日他娘他敢打人,别叫他跑喽!”“揍他,揍他狗日的!”堂堂的鞠主任害怕了,向他的队员投去求援的目光。刚才还围着吴黄豆龇牙咧嘴的估产队员一个个低了头,没一个敢站出来与三户庄的青年人对阵。鞠贯一真的股悚肉战了,心想这顿臭揍怕是躲不过了,边远农村的小青年怕过啥?揍了也是白揍,自己头脑一热先动的手。魏天霖到底是魏天霖,他挣扎着站起来,扭过身面对小青年们,把到了嘴边的“滚回去”改成“站住”。只听他吼道:“你们这些熊羔子,一个个都给我站住,哪个再朝前跑一步我砸断你们的狗腿!”二三十个小青年比士兵喊“立定”还齐都停在原地了。
魏天霖大声质问他们:“你们谁看见鞠主任打人啦?打的谁?我离这么近咋没看见?鞠主任带着这几位同志是来咱队估产的,不是来打架的!鞠主任一个公社干部能打人嘛!我看是你们自己想打架了,三天不打一场拳头就痒痒!”回头又对鞠主任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农村的野孩子打架当玩,说声揍谁现打不赊。”又对吴黄豆说:“鞠主任他们跑了这半天也饿了,去对你玉花婶说快做饭,让鞠主任他们吃了饭走。”鞠主任正没台阶可下,一听这话赶紧说:“饭就不吃了,这就走吧。”魏天霖说:“不吃饭就走这多不好。这棒子的产量还没估完。”鞠主任说:“不用估了,二百八十斤吧!”魏天霖说:“鞠主任,是不是还能往下……”鞠贯一双眼往四周瞄了一下,三户庄的年轻人越聚越多了,墙头般围在估产队周围,一个个怒冲冲立睖着眼睛,只要魏天霖使个眼色,拳头脚头就会像冰雹般落到自己身上。他告戒自己:要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