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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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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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两人慌手慌脚捆扎好行李,重新用铁锨把儿撅起扛在肩上,立即踏上归家之路。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他们一口气走了三十里,路边有一个代销店,二狗子说:“兄弟,把剩的钱都拿出来!”任勿思问:“干啥?”二狗子接过钱说:“咱好赖也算出了一趟远门儿,回家腰里不别包香烟多难看!”他进了代销店想买两盒丽华,两盒丽华要四角多钱,可他们只有三角七分,只好买了一盒丽华一盒大铁桥,还剩五分钱,无论他跟店主怎么商量他只给两盒火柴不给三盒。二狗子出了店门,把剩下的一分钱高高地抛向天空,并大声吼了一声:“老子穷得光剩下钱喽!”他递给任勿思一盒丽华一盒火柴说:“你们识文抓字儿的人好要面子,你吸丽华,我吸这一毛找(即一盒烟不足一毛钱,给店主一毛钱他还要找回二三分,此烟百姓简称‘一毛找’)!”任勿思说:“吸烟吸烟,冒烟就中!”又说:“烟是次要的,打发肚皮最是要紧。离家只有十多里了,不能再要饭了,要饭万一碰上熟人那就丢了大人啦!”二狗子说:“我知道昨晚那碗面条早就走到了腚门子。兄弟,只要出了队,跟着我就别愁肚皮的事。前头庄上正有一户人家给咱做饭哩!”任勿思说:“你咋知道?”二狗子说:“你忘啦?俺妹妹家就住前边那个庄嘛,咱到她家她能不管饭?䞍好吧,这一顿饭得让咱可着肚皮装!”任勿思这才恍然大悟,不禁高兴异常。
  两人抖擞精神向前边那个小庄子扑去。小庄子叫安庄,只有二十来户人家。二狗子的妹妹因成分高,贫下中农没人敢要。谁娶了地主富农家的女儿做媳妇,他和他家的成分虽然不跟着改,但待遇自然而然地起了变化,因为你的阶级立场出了问题,站到阶级敌人那边去了。所以,二狗子的妹妹一直到二十七八岁上,才嫁给安庄的一个秃子。他们走进安庄又走进一个小院,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高喊着、哭叫着扑上来抱住二狗子:“哥啊,没想到咱兄妹还能见面呀!呜呜呜……”二狗子大为惊诧地问:“妹,出了啥事啦?”“你还不知吗?”“不知道。”这时从低矮的锅屋里钻出一个男人,圆圆的脸稀疏的眉毛,如果他不戴着厚厚的棉帽你会看到他猪尿脬似的头。他就是二狗子的妹夫。二狗子的妹夫劝妻子:“甭哭甭哭,咱兄弟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二狗子的妹妹这才收住哭叫,擦了眼泪招呼任勿思。
  两口子把他们让到堂屋,二狗子的妹夫说:“你们大队一下子烧死二三十口子,全大队塌了天了!”尽管任勿思早有预感,他和二狗子猛然听了这塌天祸事还是惊得呆了,脑子嗡嗡地响,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们不敢想象那场面,二三十个活生生的人,站着一大群躺倒一大片呀!二狗子问:“能都烧死了?”他妹夫说:“囫囵的没几个,也都住院了。听说在医院里又死了两三个,剩下的不多了。”三人相对无言。停了好大一阵,任勿思问:“怎么就能失火呢?”二狗子的妹夫说:“他们说公安局里传出话来,不是阶级敌人破坏。车上根本就没有阶级敌人。可能是吸烟引起的。他们坐的是闷罐车,挂在一列货车的尾巴上,铁道旁边的老百姓都看见末后那节闷罐车的小窗户里冒烟,就是没法告诉他们,过了几个小站,才有一个小站的站长看见车上的小窗户往外窜火苗子,这才打电话给前头的一个站,叫他们把这列货车拦下。一打开车门先跑出来的又让后边的扑倒踩在脚底下。”
  

天下苍生 第十四章(9)
任勿思、二狗子想象着那个可怕的场面脸都黄了。挖河民工所携带的器具,除了铁锨锅碗都是易燃物品,火车速度快裹着风,闷罐车的窗户小又焊着钢筋,一旦失了火,火烧烟熏,想逃命真比登天还难。他们说着话,二狗子的妹妹端来了窝头、稀粥、老咸菜,说:“哥,甭管孬好了吃点吧。”在一般情况下这顿饭他们是没法下咽的,但他们实在饿得太厉害了,还是吃了一些。二狗子的这位秃妹夫到底是局外人,神情轻松地说:“这场火当然是坏事,烧死这么多好人。可也有它的好处:这件事可以对那些干部说,不要让西瓜皮滑倒了,也说是这分子那分子破坏的。有些事发生了,就事说事,该几是几,不要动不动就往出身上扯,就往祖宗八代上扯!”
  任勿思、二狗子无心停留,告别了主人就急匆匆往家赶。待他们走出庄子好远了,二狗子的妹妹又追上来喊住他们,叮嘱道:“两位哥!发生这事上级在阶级上找不着原因正着急,正想找个出气筒出气,你们回家以后千万多做活少说话,万一让他们抓住话把儿,他们真敢往死里整你们!咱们这号人要扶着墙走,不能多走一步路,不能多说一句话。两位哥,千万记住妹妹的话!”二狗子的妹妹是个精细人,此类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任勿思、二狗子说了十几遍“记住了”,她才停住脚步看着他们上路。任勿思二狗子默默走着,都不说话。三户庄民工的姓名他们是知道的,他俩想象着他们的命运,想象着他们妻子老小的情形。三省庄的三十个民工他们不知道是谁,脑子里也想着有没有自己的熟人和朋友。走了几里路,二狗子突然说:“咱回家要提了点心去看望那个李作侠,感谢咱那位救命恩人,他当时要是一发善心让咱坐火车走,咱不也要搁进去?”任勿思说:“咱俩要是都在火车上就是烧不死,公安局里也得说是咱俩放的火,把咱们枪毙。这样公社、县里就好往上交待了。”二狗子说:“你说这话我信,这事不够他们干的。他们只信一条:大小坏事往咱们这号人头上安准没错!就是以后知道安错了,他们还要落个‘阶级斗争观念强’哩,这一条对他们来说比啥都重要。”
  他们预想到他们离自己的庄子老远就会听到女人尖厉的哭声,可是他们错了,走近庄子几乎没听见什么动静。有一瞬间他们怀疑自己所听到的一切都是不可信的传言,根本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经过队场大院的时候,才看到场院里多了一个巨大的席棚,许多木匠正在那里锯、刨、凿、砍忙得热汗蒸腾,有一个胳肢窝挟着皮包的干部模样的人在那里监工。他们往席棚底下一看一齐傻了眼,一溜门板上用被子盖着一个个人形的物件,任勿思和二狗子的脑海里一齐跳出两个字:尸体!那个挟皮包的干部见他们使铁锨把儿撅着行李卷儿的样子;就知道是五类分子打工地上回来了;问:“你们哪个是任勿思?”任勿思说:“我是。”那干部说:“放下行李去干木匠活儿,加快速度!”又对二狗子说:“你到魏队长那里报到,听他派活儿。”任勿思放下行李,见他大也在这里,接过大的刨子就刨起木板。
  他大也是五十多近六十的人了,他觉得大使刨子拉大锯有点力不从心了,爷儿俩干着活儿,任勿思低声问:“遭着的都是谁?”他大每低声报出一个人的名字,任勿思脑子里就闪出一张年轻的脸以及他的音容笑貌,又低声问:“黑豆呢?”他大唉地叹了口气,说:“咱队就落下这一个活的,还摔断了腰正在住院。”任勿思看了其他木匠一眼问:“这些木匠都是哪来的?”他大说:“全公社凡在木匠活儿上通点门儿的都让公社赶到咱大队来了。咱这儿少,三省庄多,几十个呢。”“三省庄摊事的多吧?他们人多。”“摊着二十几个,轻的不是严重烧伤,就是断胳膊断腿,都住院了。”“大队干部没摊里头吧?”“摊了,带队的副主任摊在里头了。”爷儿俩说话间都竭力避免一个“死”字。这是中原风俗,老人死了叫做“老了”,小孩子死了叫做“殇”了。这时那个脸板得苦瓜似的监工干部吼叫起来:“木工手头儿都抓紧点儿,甭磨皮蹭痒的!”任勿思父子的交谈就此结束,专心干活。
  

天下苍生 第十四章(10)
秦萍来了,她一看见任勿思消瘦干瘪长满胡碴子的脸就流下了大而晶莹的泪珠,再想想勿思哥要饭拱草堆的情形不由自主哭出了声。那位监工干部一见秦萍两只眼珠立刻发出了绿色的光芒,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乌鸦窝似的三户庄里竟有一只金凤凰,他以为是死难者的什么人,马上绽开笑脸迎了上去,和颜悦色地问:“你是哪位死者的啥人?”秦萍听了立马柳眉直竖说:“你家才死了人!”这干部也是平日锻炼出来的脸皮,听秦萍冲撞一点儿不怒不恼,依旧柔声说:“快开饭了,在这儿吃饭吧,粉条白菜炖猪肉。”秦萍也想搞点恶作剧故意败坏这位干部的胃口,说:“不得闲,我得打扫厕所去!”弄得那位干部没颜拉色。任勿思听见秦萍的声音停下手里的刨子说:“小萍儿,把我的行李扛回去。”秦萍含情脉脉地看了任勿思一眼,说:“俺就是来拿你的行李的。”秦萍走了,那位监工干部的脸立即晴转多云又变成一只苦瓜。他已经看出了秦萍看任勿思眼神中的含义,不由得把火发到了任勿思身上,让他去扛木材,还骂他慢吞吞故意装孙子偷懒躲滑。
  秦萍回到家,任王氏见她扛着行李和铁锨回来了,问她:“你哥干啥呢?”秦萍说:“他正跟俺大一起赶做棺材。”任王氏又问:“你哥没灾没病吧?”秦萍说:“看样子不像有,他刨板子劲大着哩!”说罢想起那张原先白净俊秀现在毛扎扎的脸,不由脸红起来说:“奶奶,这会儿俺哥的胡子比俺大的还多!”任王氏说:“甭管胡子不胡子,能全须儿全翅儿回来就比啥都好!奶奶这回可叫这事吓怕了。”
  

天下苍生 第十五章(1)
这次火车失火事件对三省庄可算是塌天大祸。平原县得到这个消息,立即抽调大批干部,特别是公检法机关几乎倾巢而出。司马井公社所有干部全体出动配合县里的工作。县里开动机关所有车辆运送干部,不足部分让交通局派车支援。那时汽车比较少,没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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