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绝人之路,恰在这时,她们遇上了一辆独轮车,车上车下是许世道父子,也是外地来讨饭的。两个男人一起讨饭,在乡下人眼里是被看不起的,认为是怕种田累,想吃浮食。这样就大大减弱了人们的怜悯之心。遇到好一点的人家,给点东西打发一下,要是遇到不好的人家,还会被羞辱一番。爷儿俩几乎没有一天能吃饱肚子,慢慢地爷儿俩都饿成了一束枯柴。同命相连,他们爷儿俩与长秀娘儿俩见面只说了几句话,便都从口音上知道是鲁西南老乡,三言两语之后又知道他们本是一个县里的。苗长秀母女和许世道父子合在一起了,仿佛他们原来就是一家人,后来失散了现在又重新聚首。一半与另一半嵌合,没有缝隙没有裂纹,大家只有一个目标——活出命来!
每到一个村庄,苗长秀和许世道就把老人搀下车来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自己齐头并肩去讨饭。当然,要编一套让人同情和信服的理由。比如说是一对夫妻,双方父母都病重在身,没办法才出来讨饭等等。一开始两个年轻人都觉得别扭。明明是半路相识,却要扮成夫妻,而且两人都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男女之间的事情。尤其是苗长秀,毕竟还是个大姑娘。中原一带的人称之为大姑娘的,就是指没出嫁的或者说还是处女的女子。嫁了的就称为小媳妇;生了孩子以后的女人称之为娘们儿。如果谁说人家姑娘是“那个娘们儿”,就会被认为是污辱性语言,就会引发一场争吵甚至流血之战。
天下苍生 第二章(6)
装扮成夫妻是有道理的,也可以说是有作用的。庄稼人见讨饭的是一对青年男女,都真的动了同情之心。有的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说:“看看,人家这才叫患难夫妻。我要是混到讨饭这地步,你他妈早跟人家跑了!”女人竭力反驳:“俺要跟你去讨饭要不了几天就得饿死,讨来的吃食还不都得进了你的肚子!”老人们则更加高兴。苗长秀和许世道好像不是来向他们讨饭,而是来给他们的儿子、媳妇作示范,表演怎样孝敬父母公婆。老人们怕年轻人看不懂,还在一旁加以明确地提示:“看看人家小两口儿,讨饭还用车子推着两位老人。婊子儿!要是你们,早把俺这些老赘物给扔了!”也有人提出异议:“也许是兄妹俩哩!”这下糟了,大家都说他是放屁:“看不出吗?还生分着哩,才结婚!”被感动的庄稼人特别大方,男人和女人都很慷慨地拿出半个或一个窝头打发他们,老人们更不亏待他们,把平常最好吃的东西拿给他们,有的家中富有一点,还给点儿零钱。不到个把月,两家的两位老人身子都硬朗起来。
变化最大的是两个年轻人。苗长秀的脸白中透出红来,头发也有了光泽,臀部很是肥厚,长长的两条腿每迈一步它就左右磨动一下。胸脯高高地耸起两个圆锥,它们随着脚步上下左右地颤动。许世道也变了。苘麻秆子似的身体往横里发展了不少,肌肉丰满起来,推起车子身上的腱子肉乱窜。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渐渐地不敢看对方了。许世道一看见那涌动的圆锥就头晕,苗长秀一看那宽阔的胸膛就心跳。这实际上就是一些文人常说的“萌动”。男女之间情感上的变化在开始时都是在悄悄进行。正因为不敢看,他们才比往日任何时候看得更多。都是偷看。偷着头晕和心跳。一头晕心跳就感到极其舒服。
青年男女之间的情感,在没有明朗之前,往往躲藏着,但那种躲藏十分浮浅,旁观者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他们自己还会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其实,许老头儿和长秀娘同时看出了他们的那种舒服。他们前些日子只顾性命顾不得这些,现在不同了。讨饭人常常在破庙里过夜,而土地小庙往往只有一间。每逢这时,许老头儿和长秀娘就各霸一方,拾些干草打地铺。神龛前面那片小小的开阔地难以处理,他们就齐心合力把那辆独轮车架在那儿以作屏障。夜里他们带着自己的儿女睡在地铺上,仍然提心吊胆。
历代的守城将军都希望自己的兵士乘着黑夜攻入敌营。庙里的两位守城老将跟古代将军不同。他和她既怕对方的兵士攻进城来,又怕自己的兵士攻入对方的城去。两位老人都精神紧张得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他和她细细回忆在刚刚过去的一天里,对方的儿女哪一个动作或表情是勾引自己的孩子。他和她费尽心思居然找到不少此种迹象。回忆完小的又回忆老的,也有不少地方是……
最后他和她一齐想:老的小的兴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那个时代里,即使是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也是由父母或媒妁操持的,青年男女之间恋爱是被当作大逆不道的行为,尤其是在乡村里是这样。至于宫廷之上、官宦之家、读书人中有自由恋爱的,也往往被称之为偷情,是见不得阳光和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两位老人对儿女之间的情感变化十分关注,也十分警惕。再说,长秀娘更多了一份不安:你们父子不就是讨饭的吗?我女儿即使找人,也不能找个讨饭的。
许世道和苗长秀也都睡不着。他们心里像吊着一盆火。他们想象着对方睡在地铺上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如果跟他(她)睡在一起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咫尺天涯,他们只有用心去体会;而这体会又使心里那盆火燃烧得更加旺盛,烤得灵魂吱吱作响。两位“老将军”看得住晚上却看不住白天,白天他们要结伴去讨饭。两位老人曾让他们分头去讨,他们不但讨不回吃物反常常招致一顿呵斥:“身强力壮的哪里不能挣顿饭吃!”这样,他们不得不又合在一起讨饭。两位老人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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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二章(7)
人要活着就必须保证天天能填饱肚子,延续生命。面子和生命比起来,当然是生命更重要。再说,他们还没有发现儿女之间有什么事情。许世道和苗长秀既在一起讨饭,就有说话的机会。有一天,两人讨饭回来晚了,月亮已经升到半空,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上,仿佛铺上了一层碎银子。远远近近的村庄不时传来鸡鸣狗叫声、老人的咳嗽声、妇女斥责孩子的骂声,使乡村的夜晚一片混沌。苗长秀走在前边,两个圆润的屁股有节奏地晃悠着,让许世道两眼都有些直了。他壮了壮胆子,大胆地问道:“你听见庄里人咋说咱了吗?”苗长秀脸上一阵发烧,低声说:“听见了,说咱们是小两口儿。”许世道看出苗长秀说这话时并没有丝毫恼火和害羞,心里有了几分窃喜,也觉得踏实了许多,一步跨到苗长秀的前边,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愿意当俺的媳妇吗?”苗长秀一点也不含糊,也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愿意!”说完又反问一句:“你呢?”“更愿意!”许世道回答时,因为激动和兴奋,声音都变得粗重了。
这时,他们正走到一片大漫洼的中心,里边长满了苇子。现在,看不见村庄,也看不见人,只能看见月亮,也只有月亮能看见他们。许世道先去抱苗长秀,苗长秀开始还推搡了几下,骂了许世道一句。当许世道的嘴唇贴到她的嘴唇上时,她骂不出来了,也不推搡了,只是心跳加速,呼吸加快了。好在已是初夏,入夜后尽管还有些凉意,但已不是太冷,加上两个人年轻壮实,浑身上下、从内到外都燃烧着欲火,所以就脱光了衣服,天当被子地当床,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许家和苗家两位老人,焦急地等待着儿女的到来。月亮升起一竿高了,不见儿女的身影;月亮升到半空中了,仍然听不见熟悉的脚步声。开始,两位老人担心儿女们出了什么事情,比如遇到恶人,唤狗咬伤了他们;比如遇到了同行,为了争食打了起来……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或女儿会背着父亲或母亲去做不光彩的事。慢慢地,两人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再慢慢地上下眼皮打架了。人的睡眠往往由不得自己,后半夜他们还是睡着了,而且是长长的一觉。当他们醒来时,发现儿女还没回到身边。
作为女人,苗长秀的娘首先意识到出大事了!她开始骂许世道,说许世道不是人,是个畜生,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竟然把自己的女儿给拐跑了,丢下自己一个老太婆,今后日子怎么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许世道堂堂正正男子汉干出这样伤风败俗、伤天害理的事情,肯定上辈子也不是好人没积好德。苗长秀的娘这样骂,许世道的爹听了当然不高兴,也跟着骂开了:俗话说,母狗不撅腚,公狗不上前。你女儿要不勾我儿子,我儿子能拐跑了她?她又不是小猫小狗,就是小猫小狗也不是好抓的,也会跑,会蹬几下。两个人越骂越生气,越生气就越骂得厉害。
许世道和苗长秀回来的路上,就听见了两个老人的对骂声。许世道首先有点儿胆怯心虚,自己和苗长秀做的事情,毕竟是没经父母同意,是大逆不道的。现在两个老人又为这事闹翻了脸,自己的罪过就更大了。见了父亲的面,如何面对他老人家。想到这里,他拉了一下苗长秀,说:“咱们走慢点儿,别让两个老人见了更上火。”苗长秀拨开许世道的手,不高兴地说:“做都做了,你还怕什么?要怕就别做。你这个样子能做什么事?”许世道辩解地说:“我是怕他们见了咱们火上加油。”苗长秀没有理他,而是加快了脚步。
许家和苗家两个老人正骂得起劲,看见许世道和苗长秀回来了,都置之不理。虽然他们眼下都在讨饭,是扎扎实实的门当户对,可苗长秀的娘还是骂:“一个臭要饭的,想要俺闺女,没门儿!”许老头儿立即还击:“俺是一个臭要饭的,你也是臭要饭一个!”“你家儿子骚!”“你家闺女浪!”……
中原人骂架时不经劝。如果只有两个人,对骂下去,一直骂到口干嗓子冒火,也不至于打起来。但是,如果来了个第三者,那就很容易会改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