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赵普的履历表:在后周时代,他一直是大将赵匡胤的主要幕僚,给赵出谋划策,但“陈桥兵变”赵氏黄袍加身之后,篡窃了后周政权的宋太祖为了维护朝局稳定,留任了后周重臣范质、王溥、魏仁浦为相,赵普当时的实职是枢密直学士(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后升为枢密使(相当于国防部长),直到北宋建立后第五年,才当上门下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够资格例行参与国务会议,相当于宰相的级别了。而且,因为赵普对政事生疏,还闹出了一连串职责、公文方面的笑话,亏得王弟赵光义出面,数次出头帮他缓解尴尬、收拾残局。
原来,因为出身小吏,赵普幼时起就学问荒疏,属于典型的办事能力强、理论水平低的干部。一度,连军伍出身的“一条杆棒等身齐,打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的宋太祖,都觉得赵普的政策根底太浅薄,常劝他多读书,“要向知识分子虚心学习”。开国时不用赵普为相,主要也是赵匡胤认准赵普只能干实事,不能谋全局,难以胜任主持新朝建制的工作。所以,直到形势非常稳定了,新朝的体制运行得差不多了,太祖才让赵普坐上宰相的位置。
赵普长期做幕后工作,熟于吏事,专擅权谋,是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的谋主,但终于当上宰相后,他器量不足、目无全局、公私不分、揽权倾轧的毛病暴露无遗,甚至有一次还被宋太祖抓了个现行——
原来,宋太祖这个人对大臣常常不放心,动不动就搞“家访”。尤其是他听说赵普曾经把有些大臣说自己坏话的奏折,直接点炉子生火的八卦传闻之后,他就非常想到赵普家去看看。
于是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宋太祖不宣而至,进了赵府大院。赵家正在吃饭,听到外边通报圣驾到了,赶紧抹抹嘴出来接驾。宋太祖扶起赵普,正待寒暄,眼角的余光却看见西边廊下的阴影里,一字摆开,有十个坛子,坛子风尘仆仆,但工艺精美,一看就是江南之物。
皇上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问赵普:你们看,那西边的走廊下,是不是有几个坛子啊?
赵普低头道:是有几个坛子。
皇上朝坛子越走越近问:这十个坛子里,是什么东西呀?
海产。
皇上俯身摩挲着一个坛子:哪里来的海产啊?
……吴越王钱俶刚送来的,还没来得及打开。
皇上用力晃了晃坛子:收的什么海产啊?大老远送来的。
臣不知道。
皇上背着手回到院子中央:打开尝尝。
皇上的随员费力搬过坛子,好容易开开了,坛子里上面铺着一层海产,下面满满的全是金元宝。
皇上转身就走,临出门,回头看了一眼还跪着的赵普一家,语重心长地说:我是个武夫……你就收下吧!他们以为,国家大事都上由你们书生决定的。
大家应该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因为赵普不是读书人,不是书生。
其实,赵普也不算说假话,因为海参、海带是海产,珍珠、珊瑚也是海产,金子说不定也是从海底沉船中捞出来的。
宋太祖从此就不信任赵普了,所以后者在太祖、太宗两朝数起数落,没有能够连续秉政。
话说回来,《于丹〈论语〉心得》里之所以硬把“宋代开国宰相”的名头安在赵普头上,其实是想暗示读者: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话的赵普,分量如何之高,甚至两宋四百多年的根基,也有“半部《论语》”的功劳在里边。可惜的是,赵普擅长的权谋之术恰恰是儒家所不齿的。
堪称实干家的赵普,更是阴谋家,除了策划陈桥兵变和杯酒释兵权,后来还有别的表现。赵光义“烛影斧声”弑兄夺位,当时已经被太祖贬斥在外的赵普为了讨好赵光义,编造了一个“金匮之盟”的鬼话,声称据他现场看到,太祖、太宗的生母杜太后临死前,对太祖说“汝死当传位汝弟”。
柳河东的边城故事(5)
而且,他还伪造了一份“誓书”。
因为死无对证,所以赵普编造的故事为太宗制造了“合法继承”皇位的根据,立刻换取了自己的第二个宰相任期。但,此阴谋因为过于拙劣,在宋代就被世人识破,赵普之为人因而深为后人所鄙。
那么,“赵普说自己以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个说法究竟从哪里来的呢?
这句话强调了两点认识。一是,《论语》实在了得,是“治天下”的无上秘法,武侠小说写张无忌练“乾坤大挪移”,七成功力就可以傲睨群雄;赵普每天在家读《论语》,五成造诣就能把天下治理得“庶几乎”。
二,赵普是非常厉害的经学大师,功力深不可测,估计也写过《赵普〈论语〉心得》之类的著作。古人形容学识深厚称“学富五车”,赵普显然更厉害,刚倒完五车,又来了五车,还没有来得及倒,在宋太祖太宗两朝当宰相就足够了。
可惜这两点认识,既不符合史实,也经不起事理推敲。
翻开《宋史?赵普传》:“普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每归私第,阖户启箧取书,读之竟日……既薨,家人发箧视之,则《论语》二十篇也。”当年,皇上嫌老赵书读得少,说话办事不讲究,赵普“知耻后读”,在家常闷头作“看东西”状,一坐就是一天,他死后家人好奇地打开书箱,发现里边只有一部《论语》。
《论语》全书只有二十篇,当时有点文化的人,半日就可以读完,所以不能由此记载,断定赵普只读过半部《论语》。
正史不见“半部”说法,查《赵普神道碑》也没有,于是,扑去翻野史笔记。
南宋林駉《古今源流至论》前集卷八《儒吏》称:“赵普,一代勋臣也,东征西讨,无不如意,求其所学,自《论语》之外无余业。”这段话下面,有作者小注云:“赵普曰《论语》二十篇,吾以一半佐太祖定天下。”
再就是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赵普再相,人言普山东人,所读者止《论语》……太宗尝以此语问普,普略不隐,对曰:‘臣平生所知,诚不出此。昔以其半辅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辅陛下致太平。’”
再往后的都是转载这两个版本。但是,《宋史》是元朝人编纂的,后人对其评价不高,认为这部史书是突击完成的,选材不严,贪多务得,门槛过低,连很多野史笔记也照录,但即使这样一部书,也没有采用“半部《论语》”的记载。
假设野史中的记载是真实的,那赵普的话也说得言不由衷,更显然很有点献媚成分在里边——
“治天下”是很严肃、很复杂的,用《论语》里边并不系统的理念,作为某些事务的指导原则,还嫌不足,偏要突出“半部”,有些太搬弄造作了。李敖曾经写道:“《论语》只不过是一万一千七百零五个字的空疏东西,古代宰相竟想用半部论语治天下,这未免把‘治天下’看得大容易了。”
说“定天下”更荒唐。赵普曾长期担任赵匡胤的掌书记(军务高参),他用来辅佐赵匡胤“定天下”的(其实是“篡天下”),恰恰是谋略变通之术,在《论语》见不到,甚至在《于丹〈论语〉心得》的那些小故事里也是见不到的。
敢说自己用《论语》打天下的,古今中外也只有赵普一人。连中学生都知道,赵家的天下不是从正路上取得的,《论语》里哪条是教唆阴谋家们发动兵变的呢?赵普的政治履历,正可以用来作为提倡“君君臣臣”的《论语》政治理想的反例。
因为这话说得不合事理,所以关于这话是否真为赵普所说,历代质疑者不绝——北宋上承五代,那是军阀混战,军人习惯了搞政变的时代,所以,宋代开国的国策是重文轻武,大力推重读书人,到范仲淹的时代,宋朝人的知识理论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的历朝历代。我们现在说宋朝人写诗有学究气,宋朝人还嘲笑唐朝人的诗写得鄙陋呢。北宋中期有人这样说:本朝开国的时候,很多人都是在五代时受的教育,所以,连赵普那样《论语》都读不全的人,都可以出来当官秉政……言外之意是不屑,因为《论语》在那时候的作用,相当于现在的小学生教材。
但“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这个说法却在南宋时成了定论。当时程朱理学兴盛,朱熹着力拔高《论语》,该书被理学家们抬到包打天下、无所不能的程度,甚至认为《论语》里一句,顶别的书一百句,所以把“半部《论语》”的故事附会到了曾跟《论语》沾边的赵普身上。《古今源流至论》《鹤林玉露》里边的“记载”大概来自这个需要。这和后世商家的“启发式炒作”有些类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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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大人顾洞庭而言他(1)
——说说《岳阳楼记》里的三层利害
古人的文章,写出来了并能够流传天下的,有的是用来明道,有的是用来言情,而华丽媚众之作并不多。此类所谓“言之有物”的好文章里,也分身外之物和心内之物。而像《岳阳楼记》这样兼统内外、动心见性的文字,实在有细读的必要,因为学做文章,仅仅背诵和炫耀是不够的,关键是看他不言而喻的手段。然而很多年来,对于《岳阳楼记》的解析,总是过多地强调字里行间的华美音阶和表层含义,这实在是令人遗憾的现状。当代人学习古人的文章,首先要看他写文章时的处境,了解他的难处,才会洞见他提笔的可贵和经营的心思。
写《岳阳楼记》时,范仲淹本人正处在一个失势后很艰难的状态。这时候,被贬谪的同党滕宗谅(即滕子京)让他写序,其实是出了个难题。没想到,范仲淹这篇文字写得读来磊磊落落,里边余味却曲曲折折,实在是可以兴邦祛厄的大手笔。
范滕之间的渊源
范仲淹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