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一人留营守待,等得都要疯了。
想都不敢想,倘是南面巍州难以攻下,北面贺喜不敌援军。该要如何是好!
靴底压着足下松软的土,眉落眸垂。
身上之尊掌中之权何人能媲,明明是天底下最不当有惧之人,却偏偏比世间所有人都要害怕。
……明明是天底下最当心想既得之人,却偏偏比世间所有人都要爱得卑微、隐忍、心抑。
纵是死生于前,人慌思忧,都不得叫旁人看出她心底分毫惶乱。
英欢停下,抬睫远眺。见东面中军大帐外幕苍黑,一派死气沉沉之象,心中不由一梗,眼角微微发酸。
肩上之责所经诸事,如万石一般压于她心她身,本以为莫论何事都撼她不动,可人到底还是心有所限。
失了狄风,如何还能再失了他。
可他手狠心狠,计令一定,便逼得她动也动不得。
两营空空。不知何向,她不能弃营以出,更没法追他而去。
只得就这般,什么都不做。干干地等。
却没法儿什么都不想。
手心一合,就忆起夜沉沉人寂寂的那一次,他牵了她地手,一路慢走回营。
他说,真想再也不放开她的手。
她又何尝不是。
可转身一刹,他便离她远去,连去了哪里都不曾告诉她。
天色渐渐黑下来。
东面有士兵快步朝她走来,借微光看去。见是邰禁军小兵。
英欢抬手飞快以袖拂过眼角,定了定心,才正身望向他,道:“着你去问的事,可是问到了?”
士兵点头,走近些行过礼。才禀道:“按陛下的话去东面营中问过了。尚留守兵同营中夥兵都说,邺齐皇帝陛下走时只命全军带了二日口粮。”
英欢眉头微动。“下去罢。”
士兵垂首而退,再无多言。
她心底恍而一动,足下蓦然转向,朝行帐西面马厩走去。
只二日口粮而已。
以他心思缜密之度,定是早有成算,若胜,则当今日入夜将归,若败,则……
英欢轻一咬牙,步子更是快了许多,头顶苍夜愈暗,月轮缓缓而上。
西面马厩前二兵,见她未使人备马却亲身而来,不由慌忙上前去迎,“陛下。”
英欢定睛以望,一抹淡笑自唇角溜过,随意道:“营中甚旷,无事可做,朕几日未动,想骑马出营转转。”
两人忙入厩将青鬃御马牵出来,手忙脚乱地套鞍挂辔,一人小心问道:“可要通传禁军护驾?”
英欢伸手去握马缰,踩蹬翻身,一跃而上,脸上笑意尽灭,眸光亦凉,看那二人道:“不须。”
帝气凛凛,二人望她策马向北疾行而去,一时无言,亦不敢去传禁军守营之兵。
营北大门守兵见她驭马直冲而来,怔愣之下不敢阻拦御驾,口中疾呼“陛下”之声被她人马之风搅得碎散,只一瞬便见她已出大营,未留一言一字。
英欢半伏于马背之上,抽鞭甚急甚猛,朝阑仓山北面行去,跃沟跨壑,直至上山小径前才减了马速,勒缰轻夹马身,令马儿攀坡而上。
人在营中是无论如何再也待不住。
山高远望,惟有此处能眺见北面平川千里,看他归来,抑或……久不见归。
马行至山腰半坡时,身后远方隐隐传来马蹄震地之声,势如大浪涌翻之猛之疾,非数千人马可造。
她顿而勒缰止马,转身回望。
半山之上,向北隐约可见苍夜之缘其下有广密黑点在动,她僵着,手微有抖意,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
风过一刻,越来越大,远处人马之形隐可辨清,看其远不见底之广袤宽阵,竟有数万之众!
她心底陡然一惊一抽,血液直冲脑门——
惟能想到的便是,中宛五万大军!
顾不得想贺喜此时如何、洪微又是如何,人急急驱马下山,意欲回营统军驻营以守。
万没想到,中宛大军竟会直扑此处!
山路陡峻,上山容易下山难,她人马将至山脚时,北面骑兵之阵已近迫眼前,马蹄齐齐踏地之声震耳欲聋,似山倒海摧,势不可挡。
英欢咬牙,停于山脚碎石之后,夜色掩了其姿其容,又过几瞬,便有骑兵前锋之阵自山北前方疾驰而过,速度飞快,人马一闪而过。
远处蹄扬之风吹得她眼痛人僵,整个人都失了神,见甲胄马辔片片自眼前飞过,人朝阵后望去,恍见其间帅旗一动而展。
……甚是熟悉。
神思未及转旋之时,就见硬盔白缨、玄甲黑马、一骑一人自前方疾行而过,掠起风土一片。
她地心瞬时提至嗓子眼间,虽知这不可能,可眼前之象却又分分明明,当下狠狠一踢马肚,便朝前方骑兵之阵冲过去——
才行数十步而已,远处那人突然吁停勒缰,白缨于夜色下缓缓一抖,人马于下一瞬飞快转向,单骑出阵,朝她奔来。
她窒住,呼吸不得,眼睁睁看他手中鞭起鞭落,风啸啸马嘶嘶,万马向西齐行,惟他一人逆阵向她独驰。
仍是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这阵中帅旗,这几万邺齐骑兵,这一人一骑……
怎会是他!
眸间凝水之时,就见他人马已在身前数步,盔缨散乱,人马俱喘,素月清辉之下,薄唇冲她微微弯起。
“过来。”他伸鞭,眼中滚亮,对她道。
声音至低,语气至弱,可她却听得真真切切。
泪水哗地涌出来。
她哽泣着,驱马上前,才近他身时,手中马缰便被他长臂一伸扯了过去,二马并头之刹,耳边传来他轻微喟叹之声——
“莫哭。”…
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十六
风在啸,马在驰,地在震,天在转。
泪水不止,模糊了双眼。
缁黑夜色混着轻尘朗风,将他衬得更加利戾。
他望着她,立于马上不动,静静地看她流泪,半晌都未言语,褐眸深深黯黯,渐渐涌起些淡亮水光。
握着她座下马缰的手忽而一松,单脚踩蹬,探身过去,双臂长伸,掐住她的腰,飞快地一提一落,将她凌空抱过来,牢牢按在身前半鞍上。
于胸前紧紧搂住。
英欢惊喘,泪滑飞溅之时,转瞬间但觉天摇地动,人起人落,身便与他同乘一骑。
背后玄甲硬胄片片刚硬,硌得她疼。
热烫的呼吸印在她颈后。
暖热的大掌压在她腰间。
“莫哭。”他又道,一声低叹,令她心潮似汪洋而溢。
她抬手,去握他的掌,紧紧扣住他骨硬分明的长指,泣不成声。
数万大军于二人身后疾驰而行,人马风朔扫过广袤平川,嘶鸣踏动之声不绝于耳。
独他与她,似是不知这天地万物,似是不明那千军万马,唯懂此心此念。
玄甲薰裳,黑骏青骢,剑眉朱唇,昂骨柔情。
壮怀激烈,入骨缠绵。
贺喜右臂将她猛地朝怀中一压,在她耳旁低语道:“坐稳了。”左掌单握二马双缰,长腿狠踢马腹两下,口中打了个响啸。黑青二马八蹄踏地而扬、并道相驰,同身后万军背向而行,直直往阑仓山东面奔去。
马疾风利,周遭景物飞快朝后退去,耳边只有他低沉的微喘声。眼前只有静夜之黑苍月之茫,心中只有,身后这一人。
不去计较他这数万邺齐大军是从何而来。
不去揣测他与中宛之战结果如何。
只知他人安好而归——
未弃她于不顾!
马儿狂奔,心颤人抖,她被他紧紧搂在怀中,他被她牢牢握住右掌,利甲软袍相磨而擦,乱发随风互绞相缠。
此生何幸。能得身前身后之人相配共行!
再也不放这一人,再也不松这只手。
她背贴于他的甲胄之上,泪被疾风掠过而干,水睫长卷,眼见前方山石渐少,苍树平地而起,耳闻远处有水流之声,不禁动指微微一划他地手背。
他会意,一把反握住她的手,放缓马速。左手将她御马之缰卷了一把,渐行渐缓,绕过阑仓山背,又慢驰了近一刻才勒缰吁马而停。
前有山涧清泉一方。水声伶汀。
苍树齐开,山谷平斜,月隐云后,夜色苍暧。
贺喜待二马停稳后才松了缰,双手环过来将她圈住,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发顶,沉声道:“你一哭。我只想杀人。”
英欢垂睫,听得他这明是低叹却偏又带了戾气的话语,微一扬唇,却也未语。
他缓缓放开她,利落翻身下马,靴底踩地。身子将稳。便微抬下巴,负手而立。看向她,道:“自己下?”
深眸深语深深情。
她双颊绽粉,纤眉一挑,手去撑鞍,口中轻道:“嗯。”说着便要侧力翻身而下。
人还未及有所动,就见他眸间一暖,人上前半步,大掌探上来,一把将她抱下马,直压入怀中。
她默声,由他揉挤她的身子,脸埋进他怀里,贴上冰冰凉地玄甲。
血尘之气扑鼻而来。
不知是杀敌所致,还是他肩伤又裂。
“我没伤。”他口中热气擦过她的耳,声音沉缓。
她眼角忽而又湿,心底只是叹而动,这天底下真的只他一人,能时时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亦只有他一人,能以无尚霸悍之尊,护她于硬甲利器之下,罔顾千万人马之众,也要成全她这一厢缠思之情。
此生与共……
舍他其谁!
他紧紧抱了她一阵,待二人呼吸心跳平复下来,才慢慢放开她的身子,转而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中,拉过她,朝前方山涧走去。
她随着他的步子,一直不语,只是偶尔偏过头看他几眼。
眉如剑锋斜入鬓,天下独俊此一人。
心又陡然而动,乍然垂眼,不再看他。
贺喜轻捏她手心,低头看她,“没话想要问我?”见她仍不作言语,他眸间淡淡一亮,又道:“在等我主动开口?”
英欢纤眉扬起,侧目斜睨他一眼,“倘是你自己不愿说,纵是我问了,你也是拿胡话搪塞我罢了。”
他笑,声音略低,足下一停,将她拉至身前,直看进她眼底,慢慢道:“你所见邺齐四万大军,是我自云宾二州抽调而下的。”
她盯着他,“你怎知要提前调兵?”
他微一阖眸,声音微低,“是我着人送报,叫燕朗知道邰邺齐两军计于二日前南下伐巍。”
她红唇一开,却是惊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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