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风腿夹马肚,“朱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朱雄看他,“自然。狄将军何事?”
狄风又看了那马车一眼,“在下想去同那女子赔个不是。”
朱雄嘴巴大咧,忍住没笑出来,“狄将军莫要开玩笑了!不过区区一女子……”
他这话随心而出,本无恶意,却不知让狄风听了,心里面徒生不适。
狄风脸色微变,声音也沉下来,“女子又如何?我邰涗皇上陛下,也是女子。”
朱雄愕然,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尴尬一笑,心知自己先前那话得罪了狄风,此时不愿再与之生隙,便道:“既如此,那狄将军便去罢……”
狄风挑眉,不等他说完便策马行去,至那马车十步处方勒缰翻身下马,自己慢慢走过去,站在车厢前方,犹豫了一瞬,才抬手将那厚重车帘掀了起来。
光照入车厢内,一簇尘埃在光影中游荡,车中女子的脸被映亮了一半,素白似纸。
乔妹且惊且惧,看着车外黑甲男子,也不知外面此时是何阵仗,不由心慌万分,手紧紧扣住身下木板。
狄风看着她,见她眼中水波盈动,那泪竟似要落,不由后退了一步,手将那车帘狠狠一甩,撩至车顶上,侧身而让,缓缓道:“姑娘莫怕。先前事发突然,冲撞姑娘实属无心之失。在下给姑娘赔不是了。”
声音沉厚,稳稳地传入乔妹耳中,她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心中更慌。
如此有礼之言,彬彬之举,待她如同高阁之秀,怎能叫她不慌张。
这男人看似位高,气度不凡,可他竟在给她赔不是。
乔妹眼神怯怯,终于敢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静似深潭,波澜不惊,黑不见底。
只是在看见她抬眼的那一刹,里面忽然亮起点火光,却又蓦地灭了。
乔妹低头咬嘴唇,心中愈加慌乱,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她从未被男人似这般以礼相待过……在逐州时,她是家中幺女,爹娘不疼;邺齐攻陷逐州后,她被人当作玩物送给贺喜,此后尽觉屈辱,但爹娘兄长之命尚在他人之手,她不敢不从;这回随朱雄而来,他只当她是个可丢的包袱一般,一路上骂骂咧咧,丝毫没给过她好脸色……
但,眼前这男人,竟一点也不像那些人。
他说,他冲撞了她。他还说,他给她赔不是了。
心绪如丝在飘,却忽然看见一只大掌伸至她面前,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马车已废,还请姑娘先下车,朱将军已命人带百姓入城了。”
他这是……
怕这车板太高她下不来,要拉她一把么?
乔妹手心满是汗水,迟疑了一会儿,才微颤着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狄风只觉手心一冷,便握住她的手,扶了她下得车来。
这女子,身子娇小单薄,容貌虽不艳丽,却也清秀可人。
尤其是……她的那一双凤眼,实在是太像……
狄风心底一悸,不敢再往下想,随即撇开眼,松了手,见那边邺齐小校在等,便点点头,示意他来将这女子带走。
乔妹感到手上一空,才知是他放开了她,手不禁握起来,缩进袖子里。
手指相触,才觉得指间有些粘粘的。
她低头去看,竟见手上有血。
不禁大惊。
她抬头去看狄风背在身后的手,这才发现他手背有伤,鲜血未凝,仍在一点点向外渗。
邺齐小校小跑过来,叫她:“乔……乔姑娘,朱将军让你过去,同那些百姓一起入城!”
乔妹点头,心中却忽然涌出些不忍之情,想也未想,便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快步上前,朝狄风掌中一塞,小声道:“你的手……拿这个先包一下。”
狄风神色略显惊讶,下意识地抓住那方丝帕,来不及应她时,便见她已回身跟着人走了。
嘴角不禁一扬,这女人……
手背不过是被先前暗箭擦伤罢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她那神色,竟好像他这伤有多严重一样。
正觉有趣,就听身后来人唤他,“将军!……狄将军!”
狄风回身,望见邰涗军阵已齐,便冲那人点了点头,“走!”自己飞快走至马边,将丝帕揣入怀中,翻身上了马。
马蹄踏尘,一阵人马向西疾驰而退。
乔妹停了步子,回身再望一眼。
阳光打在那人的盔甲上,反射而来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看着他黑色的身影不多时便成了个小点,这才收回目光。
她听见邰涗的士兵唤他,狄将军。
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原来他是邰涗的将军。
原来他姓狄。
乔妹眼睫垂下,右手微抬,指间血迹已干,红得微微发暗,刺目不已。
手不由地轻轻握了起来,沾了血的皮肤,此时是紧巴巴的疼。
她抬头,逆着阳光去看远处逐州城墙,砖色早已被沙扫暗,愈显苍素。
入了那城,便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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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八
狄风自逐州回来,不敢歇息,连夜入宫将逐州城外之事呈禀英欢;英欢闻之,又命人急传两省及枢府重臣入宫相商。
殿上与座诸臣均是朝中肱股,其中更有几人是两朝老臣,可说是看着英欢长大、入储、登基为帝的。
此时殿上静悄悄一片,听了狄风所说之事后,人人都陷眉沉思起来,竟无一人先开口。
狄风抬眼环顾四周一圈,又向英欢禀道:“臣自逐州一路而来,心中琢磨此事,竟是越想越觉蹊跷。”
英欢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狄风继续道:“臣以为,此事绝非逐州城内刁民可为。若非事先周密设计安插,以邺齐治军之严苛,又怎会让人轻易混入城头军。而城头守军中藏了奸细,目的竟非反攻夺城,而是伺机挑起邺齐邰涗两国之战。臣料想,此事背后若无强人操控,怕也难成。”
英欢眼睫动了动,仍是不作言语。
已有老臣捋须相问道:“狄将军的意思可是说,南岵国处心积虑想让邺齐与我邰涗二虎相斗?”
狄风点头,“在下正是此意。其实南北中三国结盟多年,时时都在做这打算。只是北戬中宛二国被邺齐与邰涗夹于中间,惟有南岵地处两国交界之北,且与邺齐邰涗同时接攘。三国多年未得良机,此次邺齐虽是攻陷逐州,却也给了南岵一个绝好的机会。邺齐与邰涗互生嫌隙多年,经不得旁人煽风点火,两国相峙之势正如张弓绷弦,稍有外力一碰,那弦上之箭便会即刻飞出去。南岵此次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趁机使了这么一个手段。若非那一日事出意外,我多思虑了一回,只怕眼下两国兵乱已起,局面收拾不得了。”
他这一番话慢语道来,却是越说越让人心生寒意。
英欢放在御座一侧的手攥得紧紧的,狄风所言有理有据,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她虽是未能亲眼所见当日情境,可也相信狄风绝不是那夸大其辞之人。
英欢垂眼片刻,才开口道:“它南岵倒是作得好打算,只可惜这次天不遂人愿!南岵北戬中天宛,想坐山观虎斗而从中得利,想也别想!”
她这话响彻殿上,话中之意明明白白摆了出来,众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明白了些,不禁都暗暗地倒抽了口气——
皇上这回,莫不是真的动了与邺齐言和之心?
果不其然,就听英欢接着道:“朕想于两国边境沿线各州府与邺齐互设市舶司,以通市易,各位卿家觉得如何?”
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两国互设市舶司……皇上果然是想与邺齐言和修好!
老臣们各怀心思,沈无尘却起身直言道:“臣以为陛下此议极好。”声音响亮,让殿上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门下侍郎乔龄颤悠悠起身,一张口,下巴上的胡子就微微在抖,“陛下,此事还须审慎,边境沿线各州府均设市舶司,怕是一时动作过大……可否容臣等商议几天,陛下再做决断?”
英欢心思虽是已定,却也不愿驳了这些老臣们的面子,便略一晗首,道:“三日后,卿等各呈折子上来。”
事已议毕,诸臣皆退,惟有狄风迟迟不走,于殿上候着。
英欢不知他是何意,挑眉望向他,却也没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问他。
待人都走光了,狄风才趋步而上,走至英欢御下,将朱雄给他的那个小钿盒呈了上去,“陛下,此物是朱将军于逐州交与臣,让臣回京呈至陛下面前的。他说……此物当表邺齐皇帝陛下谢意。”
最后那句话被他说得飞快,可英欢仍是听清了。
一清二楚。
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望着那钿盒,忽然觉得那盒沿上的流金图纹甚是刺眼。
小内监从狄风手中接过那小盒,然后搁至英欢面前案上。
英欢垂眼低睫,打量了一番那盒子,却是碰也不碰,又看向狄风,“可还有别的事?”
狄风摇了摇头,知道她这是在逐他走,便道:“并无它事,臣先告退了。”
本以为英欢见了那盒子会马上打开,谁知……
若说自己心中对盒中之物一点都不好奇,也是假话。
杵州一夜,皇上与贺喜之间究竟存了何事,谁又能知道……
狄风心中摇晃了一番,终是低了头,朝殿门退去。
可是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英欢叫住他,声音含笑:“狄风。”
狄风停下,抬头:“陛下还有何吩咐?”
英欢抬手,指了指眼前地上,仍是笑着道:“你掉了东西。”
狄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方青白色的丝帕落在地上,卷作一团。
怕是先前掏钿盒时一不小心带出来的,自己竟未察觉。
他面上大窘,忙上前几步,俯身将那丝帕飞快拾起,握在手中,“臣……”
英欢红唇轻抿,“不必解释了,退下罢。”
薄薄的丝帕握在掌中,却让他心跳忽而加快。
狄风大步朝殿门退去,手是越握越紧,脑中想起当日那马车里的女子,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便收了这么一方丝帕……当真是徒显暧昧。
英欢直看着他出了殿门,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丝帕,是女子之物,人人一眼便知。
而那位狄大将军,竟然也有耳根泛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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