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他放下心来,再次走进这个铺子。他看见,那次打断的扫帚仍放在墙角,不过断掉的部分都用一条烂布条绑起来了。看着像骨折的病人。
他被安排坐在它的旁边。昔草去拿药水和胶布了。经年就不停回头看身后的断扫帚。他相信,它身上仍有满满的暴虐,它会像个疯子,用骨折的肢体再次狠狠地打下来。
他干脆把它抓起来,放到屋子的另一边。这样一来,他才安心。
屋里的灯光像轻薄的雾气,格外温和美丽,流质般洗过肩膀。
昔草很快走了回来。
拧开药水瓶,刺激的消毒气味。他皱了皱眉头,她说道:“可能会很痛。忍着点。”
看见蘸了药水的棉花慢慢地靠近,他的头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厘米。
凉凉的,轻微的辣,没有想象中的痛。
“你爸呢?”他问道。
浮在额头的一片痛,慢慢沉淀入皮肤里。她继续帮他擦去额头的血。
答道:“去某某街了。”
经年吃了一惊。
那条街是莫莫住的地方。
“他去哪里做什么?”
“找小姐。”
她平静地说。***和嫖客都是她不陌生的词汇。她待它们的态度如同丢弃的垃圾。
“你爸……”经年舔了舔嘴唇,“你爸经常去找小姐吗?”
“嗯。”她点了点头。
她的脸融化在灯光里,没有层次感。
沉默中。他想起了莫莫跟他说过的故事。有关于她,以及那个吉他少年。
最好现在就问。他与她独处的机会,不是经常有。但他却十分犹豫,想这样问是不是太贸然。而他又何以如此执着这个故事的真与假?他张了张嘴巴,只是呼出一团透明的空气。
昔草把创可贴贴在他的伤口上,问他怎么受的伤。
他想了想,告诉她关于那个叫莫莫的女孩的事情。
“你喜欢她?”她问道。
经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还是以点头结束。
连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喜欢。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他见过身边的同学不断地谈恋爱,不断地分手,脸上无忧伤。他不知道他们是相互喜欢对方,还是为了炫耀什么?填补什么?丰富什么?如果这是爱情,实在太过浅薄。
“那你呢?”终于有机会问出来,经年力图使自己看起来自然些,“你有喜欢的人吗?”
昔草抬起头,眼帘微垂,半遮半掩的羞涩。
“有的。”她说,“我喜欢的那个男孩,他要我在这里等他。”
故事和莫莫所讲并无不同。先前的怀疑被打碎,就像碎在地上的镜子,吉他少年不是镜子里虚无的人物,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如一线阳光,一滴雨,那么真实的存在。
她说她给那个少年寄信,他总是流浪在不同的城市,于是收信人的地址总是不断地变换。每到一个城市,他都会寄一封明信片回来,小小的纸上印刷着那个城市最美丽的风景。她经常在睡觉前,借着暗淡的灯光,凝视那张明信片。
想象着那座城的风光,想象人群中一个漂泊的孤独的身影。
抱着一个美丽的梦,她甜甜地入睡了。
“那么,他说过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带你走?”
她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她的语气和眼神都坚定起来。
经年忽然想起,他经常看见昔草往邮筒里投信。
“那是寄给那少年的信吗?”
她点点头,解释了她捡木棉花的原因。
“我把木棉花放在信里。他打开了,就能闻到这个城市的味道。他就会想起我。”
昔草的样子充满了幸福。经年轻轻屏住了气息,他生怕一个呼吸,对方的幸福就碎了。
“嗯。他会回来的。”
“他一定很想你。”
“他收到装着木棉花瓣的信封,一定非常高兴。”
几种台词在犹豫踌躇之间,一字一句地暗入齿间就消失不见。他守着这份沉默,安静地看着灯光中墙壁上的身影,一动不动。
后来,昔草把少年寄回来的明信片都拿出来,给经年看。
他看到美丽的城市风光,背面是少年潦草的字迹。
问候语和签名,都匆匆。
电影镜头般,他的脑海中浮影出一个少年站在灰色的大街上,抱着吉他寂寞地歌唱。
回到学校。额头成为别人注目的焦点。
经年下意识地摸了摸伤口。仍有一些痛楚。大概已经开始结疤了吧。
昨天回去后,硬被妈妈拉着去医院缝了几针。
妈妈担心而生气地问,他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
他当然否认,随便编了个谎,说在街上遇到两伙学生聚众斗殴。路过的他因为穿着校服,不幸被波及,头和手臂都受了伤。
护士涂药的时候,妈妈就在眼前拼命地流眼泪。每一滴,他都看得那么清楚。父母的眼泪,弄湿的,往往是儿女的心。
因为受伤了,也就有了一个很好的借口逃避体育课。
经年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看同学们在练习跳马。今天难得好天气,阳光又与这个潮湿的城市重新邂逅。前一夜残留的水分,干燥得迅速。
世界的轮廓,慢镜头般浮动在光线里。
不远处,一个个男生排着队跳过跳马。跳跃的身影,成功后露出的得意笑脸。
女生们则比较娇气,有些人跑到一半,便退却了,尖叫着跑开。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连经年也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开怀大笑是件幸福的事情。
练习完跳马后,同学们开始分开活动。经年离开看台,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罐雪碧。
清凉的液体,藏着一整个夏天的味道。
回到看台时,原来坐着的位置已经被同班的几个男生霸占。他们流着汗,嘴巴翘起来,大概在说谁的坏话,鄙夷与嘲笑迅速地转换。
站得有些远。可还是听得颇清楚。
说的是女生援交的事情。有些高中女生,为了赚零用钱,跑去接客。经年不是没有听说过这回事,这种事情在日本很盛行,一个性道德观念糜烂的民族,成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出卖肉体。
再后来,听说香港也出现了援交少女。有女生被嫖客肢解分尸,整个社会都被震撼。
到现在,听说相隔不远的广州也出现了。经年颇感意外,同班男生讨论的女生居然是同校的女生。他们说,那个女的,能在援交网站找到联系电话。若是网站被封了,也没关系。只要到那条出名的街道,就能找到。
那条街道的名字,像烫着经年的心。他僵在大片的树荫下,阴影覆盖眼睛,蔓延全身。在他的周围,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到处是走动的人们。那是他尤为熟稔的青春的笑脸。
却与自己无关。
仿佛是唯一被抛下的人,追在青春后面,徒然地向背影挥着手。百度,或者Google。
随便输入一个人物或一条街,都能找出上百条的相关讯息。
同名同姓的,人物和街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但局限在南方的这座城市里,便是唯一。
最近网络扫黄。几乎所有有关援交的网站都被封锁。一张张无法显示的网页被匆匆关闭,经年终于辗转在一个隐秘的香港论坛找到他所熟悉的那条街道,甚至可能是那个人。
网上那个女生自称十七岁,父母双亡,生活拮据,不得已出来‘结交朋友’。
交易地点正是位于广州的那条街道。
联系方式是MSN。他所不认识的号码。头像亮着。他亦不敢呼叫,生怕对方出现熟悉的语气和称呼。
关掉电脑。屏幕的一大片黑暗像一潭沼泽,令他拔不开身体。
在显示屏里捕捉到自己沉默的影像。宛如一幕无声的旧电影。
妈妈敲门走进来,端来一杯热牛奶。
“学习很辛苦,要多注意休息。”
似乎是这样的话。说完便离开,来不及辨认。沉默迅速地重新淹没这个房间。
经年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
按起那个熟悉的号码时,每个按键留在拇指上的触感都格外的清晰。
“喂?”
“喂?是你么?”
“啊。是你啊。”
交谈跳出一段空白。两人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他想问的事情,很难说出口。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那天晚上的事情,对不起。你现在还疼吗?”
“嗯。这个……已经没关系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伤疤已经愈合,光滑的皮肤上只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线。
“你还生我的气吗?”
“不。没有。”
“那就太好了。”
对方的语气明显欢快起来。
话也多了。相约周末去游玩什么的。他忽然问道:“哎,你最近在做什么工作?”
“你……你问这个干嘛?”
听得出来,她有点慌张。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还在上次的肯德基做吗?”
“不干啦。累死人的!又赚不了钱!比农民工还惨!”
“那现在在干什么?”
“也没什么啦。就在家里休息。准备玩够了再去找工作。”
“哦。”
是她么?
种种迹象,都指向她。父母双亡,也住那条街,同样的十七岁。
令人更加不能忽视的事实是,她的妈妈是***。她也那样的开放,在办公室里的那次,她如火的热情几乎把他躁动的青春都焚烧干净。
为了生活。她真的可能会做那些事情。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贞洁的女孩。至少,他认为不是。
经年会特地跑到那条街上,仔细看四处张贴的牛皮癣。
除了办假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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