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今天你过生日,怎么能哭呢!快把眼泪擦干净,我们陪你出去照相。”
第53节:戴上面具舞蹈(7)
“我不去了,谢谢你们。”她淡淡地回绝她们,又怕室友生气,只得补了一句说:“昨天我打电话回家,有人告诉我说我爸爸来学校看我了。我猜他应该今天到。我要是走了,他找不到我,该着急的。”
“那好吧。”吴晓站了起来,招呼其他人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了。
丁薇抄着前几星期拉下的笔记,一边心神不定地看表。父亲拄着拐杖,行动十分不便。他又从来没出过远门,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找得到这里。
阳台上依旧传来吵闹的声音,夹杂着女孩子的欣喜与艳羡。丁薇明白是辛子乔摆放的玫瑰花的功劳。她往阳台上看了一眼,张欣然正站在那边,见她看过来,便告诉丁薇:“他还站在楼下不肯走呢。”丁薇只当做没听见,继续抄她的讲义。她和辛子乔同班一年半以来,并不曾有过多少交往,只除了日常的问候就是上学期期末他问她看卷子的那件事情了。接触不多的人,丁薇向来是敬而远之的态度。或许他又是一个唐麟泽也说不定。
她记得自己初来这个城市的时候, 一个人带着行李坐地铁。那是个下雨天,天阴沉沉的,透着那么一丝压抑和阴郁。她走下地铁入口的楼梯,迎面走来刚刚出站的行人,面孔淡漠,行走匆忙,让她想起庞德的那首短诗《地下铁》:“人群中这些面孔的幽灵,湿淋淋黑枝上片片残英。”
那些从地下一涌而上的行人,仿佛从地狱中走出的一群群幽灵。他们撑着手中的雨伞,在雨帘中远去,迷蒙的雨雾中,黑色的雨伞就仿佛地狱之花凋落下来的片片残英。她一开始并不懂这首诗的含义,只是身临其境了,才读出其中“这些面孔的幽灵”之意,它喻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在这个现代的社会之中,所有人的步履都是匆忙而仓促的,地铁中承载着那么多的脚步,或上或下,不断更换,人的相遇只在地铁中那么短短的一瞬,亦是无言。人在身边,感觉却是隔了人世与地狱的分界,她总是觉得“这些面孔的幽灵”是隐藏在人世间的地狱之魔,虽然衣冠楚楚,可是心却是邪恶的。这些幽灵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伸出很多只手,想把她拖进那万劫不复的深渊。她用力挣扎,那些手却抓得更紧,几乎让她窒息。而唐麟泽和善的面孔,便幻成一抹隐隐约约的影子,浮在那些手掌之后。又或者他的面孔是雨伞下众多的一个,随着雨声潺潺,他撑着伞渐行渐远了,只在远远的角落里回一下头,目光直视着她,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邪恶。
第54节:戴上面具舞蹈(8)
丁薇突然觉得汪精卫“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信条,在某些时候也有足够正确的指向性。辛子乔——他就属于这一千个里的一份子吧。
正低头沉思着,突然她听见吴晓说了一句:“丁薇,你爸来了。”
她一回头,父亲正拄着双拐,背着一个布包站在门口,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虽然疲惫,可是看见女儿的时候,眼睛里放出来的光让人觉得他的目光炯明;身上穿的虽然是粗布衣服,朴素至极,也显得干干净净。丁薇看得出父亲的衣服上过浆,非常的挺刮。她叫了一句“爸”,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仿佛一时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幸,全化在这一声呼唤里。“爸爸”这两个字是亲情的碗,可以让她将胸中的不快全部装进去,滴进眼泪,搅拌均匀,便是一碗温情脉脉的水了,喝下去,甘甜酣畅。
丁明有些激动地哆嗦了一下。他向来是个感情充沛的人,不论是年轻时的爱情,他对学生的教育,还是给予女儿的关爱,他都是至情至性的。他将手中的拐杖一松,搂住女儿,有些哽咽得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收住眼泪,丁薇帮父亲拾起拐杖,扶他进门坐下。寝室的气氛顿时有一些微妙了。她们冲着丁明齐声喊了一句“叔叔好”,便各自收拾东西有想出门的意思。
丁薇倒了杯水递给父亲,看他仰天一口气喝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丁明的下巴上一片铁青,密布着胡碴,这让他看起来有种无声的威严。看得出来岁月的手指在他的额间和脸颊上雕塑出了沧桑的轮廓,只用年华的刻刀轻轻一划,便多了如许的皱纹,只是眼睛超乎寻常地亮,炯炯有神。这目光无论往什么地方一扫,便仿佛有一盏探照灯略过了你的心胸。
这缕目光让她轻轻颤抖了一下,宛如有灰色的幽灵在白昼显形一般。她和父亲向来都是喜欢把对彼此的爱意融进行动中,于是丁薇起身说:“爸,吃了早饭吗?我去给你买。”
丁明摆摆手,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块烙饼,“自家烙的,我吃着挺香,不用买了,白花钱。”他大口大口嚼着饼,吃得十分卖力,颊边的咬嚼肌明显地凸现了出来,脖上的青筋乍现,仿佛要向女儿证明手中的饼味道是多么香甜。
第55节:戴上面具舞蹈(9)
丁薇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拄着拐杖在站台上向她挥手的情景。那粗糙的手现今正握着一张饼。丁薇鼻子一酸,拉了父亲的手,只说了句:“爸,慢着点儿,我再去给你倒杯水。”
丁明吃完了饼,喉结上下滚了一下,一副想说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模样。他看了看女儿,不知道为什么拭了拭眼睛,将头偏向一边。
“爸,你怎么来了?”她问。
丁明说:“我闲在家也没事,上城里来看看你。下午一点的火车就要赶回去啦。”
从家乡到省城,坐火车只要七八个钟头。可是丁薇知道父亲舍不得花钱买这趟快车的票,只坐那一列最慢的,像老牛拉车一步一喘。而学校到火车站坐公交车就要一个多小时,这仅剩的三个小时里,父亲该好好歇一会儿才好。
她解下他手中紧攥的包,将自己刚刚晒在外面的被子抱了进来,铺在床上。扶了父亲睡上去。他的确是有些疲倦了,倒在女儿的铺位上,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沉沉睡去了。丁薇为父亲掖了掖被角,转身拿着那个洗旧了的蓝色布包坐到了书桌前。
这个洗旧的蓝色布包看得出来是用手工缝制的,做工很精细。丁薇打懂事起这个布包就一直被父亲藏在抽屉里,每当她想打开了看一看,父亲便呵斥她。要是出门,他便把包带在身上,攥得紧紧的,生怕被人抢了似的。
她犹豫了一会,将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零散的钞票和一把家用的钥匙。另外还有一个用绒布包的硬纸片一样的一小块东西。她好奇地打开那块绒布,赫然出现的是一张巴掌那么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子,微笑着去抢一个人手中的玩具,伸出去的手一截一截的,莲藕一般,煞是可爱。背面用蓝色的钢笔水写明了日期,大概是她满百日的留影。丁薇盯着那个人唯一露出的一只手看了很久。那是一只女性十足的手,虽然有些粗糙,但尚算得上纤细,让她几乎要疑为这是母亲的手了。父亲将她小时候惟一的一张照片随身携带,自然有他的深意。丁薇回头看了父亲一眼,他仍是倦极一时地酣眠着。她心里笑了一下,嗓子却仿佛骨鲠在喉,无端滴下泪来。
第56节:戴上面具舞蹈(10)
奶奶在世的时候曾经跟她说过:“爷娘对子女是真心啊。”奶奶虽然不识字,可是老人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俗语却颇有道理。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谁会真心实意地为自己付出?只有千里迢迢赶来的父亲,怀揣着她小时候的照片,才把她真正放在了心上!她记得有一副画,叫做《父亲》,画面上父亲手捧泥碗,满脸沟壑纵横似的皱纹里深情地含着些什么。丁薇觉得,那泥碗里盛着的,定是父亲的这颗拳拳之心了。
“丁薇,”吴晓在门口朝她招了招手,“刚才听见你爸爸说下午还要去赶火车,我们刚才去超市买了点吃的,留给你爸在路上吃吧。”说着将袋子交到她手里,眨眨眼睛,一下子又闪进了别的寝室去了。
丁薇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低头看了看袋子,只觉得手上心头都沉甸甸的。她似乎是有些不大放心地走到阳台前的玻璃门处,小心地掂起脚,远远向下望了一眼。白影好像是不见了,胸腔中有什么沉了下去,叫她自己也道不明是什么样的滋味。
“晓薇!晓薇!”丁明伸出手臂,在空中乱抓,像是做了噩梦了。
丁薇伸出手,抓住父亲干枯的双手,坐在床沿,看父亲紧闭的双眼和锁住的眉头。她轻轻地唤了声:“爸爸,是我。我在这儿。”
丁明抓住了女儿的手,仿佛有了凭借力似的,一下从梦魇中惊醒。他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哦,是你。”梦中的那个身影便在女儿的面庞中,有了淡而浅的依托一样。她的眉眼那部分,和记忆中的影子几乎重叠。梦中的蔷薇花,开满了园子,睁开眼却转瞬凋谢了。花开花谢,荣枯只一瞬。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丁明只顾抓了女儿的手,一刻也不肯松。他怕放了手,连花的种子也烟消云散,不见踪影了。“你,都这么大了。”
丁薇见父亲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只道他是梦中见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又有所感触,于是轻轻拍了拍父亲,看看表说:“还有一个半小时才到十二点,再睡一会儿吧。等时间差不多了我叫你。”
第57节:戴上面具舞蹈(11)
他只动了动嘴唇,又重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之前看见的是女儿一张眉眼分明的神似“她”的脸。
那一张印在他脑海中,亘久不变的容颜。
任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她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在戴上口罩之前她总是习惯性地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冷静地审度着自己的面孔,以一个旁观者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