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慧茹的个性,如果她知道自己杀了她的女儿,一定会把另外一件杀人案也抖露出来。两权相害,取其轻——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只是很少能有人在关键的时刻做得到。
她的嘴角上显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亦哭亦笑。唐麟泽看见她身体的抽搐越来越频繁,像是药物的作用。他抓住任萍的手臂,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新鲜的针孔。“你对自己做了什么?”他摇晃着妻子的身体,看见她身体软软地随着他的力度晃动着,一丝反抗也没有。
任萍的口中开始吐出大量的白沫,唐麟泽抱着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知道她一向做事情很理智,也许她觉得这样的选择对自己更好。他低头看看桌子底下,一盒空荡荡的杜冷丁,只剩下包装盒在那里。任萍给自己注射了过量的杜冷丁,她在接受法律制裁和死亡之间,选择了后者。
任萍张了张嘴,想说出最后一句话,可是她的嘴唇一直在哆嗦着,很难控制住舌头和唇齿的摩擦。她的嘴唇向外撮起来,想发出一个“我”字,可是只有微弱的气流从她的口腔里传出来。
“你想说什么?”唐麟泽拥紧了她。
任萍的双唇又张了开来,发出了一个像叹气一样的“唉”声。
人家都说只有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他说的话才是真正发自肺腑的。唐麟泽盯着任萍的嘴唇,看她最后嘴唇一抿,下唇微张,稍稍露出来一点牙齿。她说的三个字,连起来就是“我爱你!”
第151节:欲念(16)
仿佛回光返照似的,她的表情一度呈现出少女模样的柔媚,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微笑一般,用最后的力气把头靠在了唐麟泽的胸膛上。
“咚”的一声,唐麟泽听见自己心脏在此时跳动了一下,发出很响亮的声音。他看见任萍的眼睛逐渐变得空洞起来,茫然地望着远方,眼珠里还笼着一层水气,晶晶亮的。他知道,任萍已经死了。
谁又能够料想得到,生与死,其实只在一念之间。生老病死,谁都会落入这个永恒的苦楚之中,他人的叹息和伤感只是这永恒之外的一个注脚,总会显得那般无奈和凄凉。爱情在生与死的面前总显得那么无力,任萍在临死之前说的那句话,好像一个无形的枷锁,把唐麟泽的愧疚、自责、悔恨都装了进去。唐麟泽用很温柔的眼神看着任萍,她已经用自己的生命来偿还了她的罪孽,可是为什么,她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
难道是她的恨意还未说完,要借着眼泪留出来么?
唐麟泽想把她的眼睑合上,在触上她的眼睑的一瞬,他清楚地感觉到是任萍自己把眼睛合上了。他的头皮一阵发凉,伸手探触了一下她的鼻息,的确已经没有了呼吸。幻觉!只是幻觉而已!他在心里如是告诉自己。
可是他的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拧开的水龙头,怎么止也止不住,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流了下来。他抱着任萍渐渐冰凉的身体,想象着他们二十几年来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回忆好像回放的电影画面,一桢一桢连续不断地播放。他记得初见她的时候,她一身白大褂站在自己面前,仿佛天使。
天使!哦!
唐麟泽心中被这两个字眼刺痛了一下。
天使有时候和恶魔只差两个犄角和一对犬牙而已。
他的内心纠结着无数复杂的情感,对她又是恨又是爱。他心中存着不舍,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恨她恨到胸闷气短。也许她既不是天使也不是恶魔,而是一个妖精。
门外渐渐聚集了一些人,他慢慢地扭转过头去,看见一张罩着白色床单的床无声地从门口推了过去,辛子乔站在旁边,一脸欲哭无泪的样子。他朝这边看的时候,眼睛仍然是红颜色的,分不清是伤心还是愤怒。不过他看向自己怀里死去的妻子的时候,是稍稍显得有些震惊的。唐麟泽叹了口气,抱着妻子的尸体从休息室一步一步地向外走。他的脚步很沉,在地面上一踏一个响声。没有人做声,只是用一种莫名恐惧的眼神看着他们——他和他的妻子。
第152节:欲念(17)
唐麟泽脸上的泪痕风干了,绷在脸上非常难受。他微微带着笑,吻着妻子的发稍:“任萍,我们回家了……”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凌乱的头发在微风吹拂之下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面孔好像瞬间老掉了十岁,可是他知道,不管前面是什么,他都要一直向前走下去——抱着自己的妻子,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辛子乔抬头看了看那颗樟树。那是他曾经和丁薇一起站在下面散步聊天的见证。不过是须臾几个月,它完全长出了青翠碧绿的叶子,蓊郁地舒展着,有几缕夏日的阳光从茂密的叶片下漏出来,落在地上,变成斑驳的几块,明晃晃的。
他摘下一片叶子,从背后撕去一小块,从那个新鲜的伤口里闻了一闻,是一种凄清的苹果的香味。
他捏着那片叶子顺着主干道一路走,靠近主楼的地方有一处长廊,是用来贴各种通告的。他看见刚刚评出来的中文系教授白诚和祝维民的照片贴在公告栏里,满脸喜气的样子。而公告一侧有三张解聘通告,一张是邹云顺一张是许慧茹。还有一张,便是唐麟泽。他低头闻了闻那片叶子,将它贴在映着唐麟泽名字上面的那块玻璃上,而后转身离去。他步子很大,走得非常快,我们可以看见他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这所大学的主干道上,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像是电影中的一个长镜头,拉长拉长,给人留下一点无尽的遐想。
遐想,还有,惆怅。
丁明把一提兜苹果放下来,坐在她的对面。
许慧茹看上去清爽了很多。她消瘦了不少,穿着是一道蓝一道白的囚服,可是精神不错。
丁明搓了搓手,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是黑着一张脸问了声:“我来看看你。”
他和许慧茹那天做最快的火车赶到医院的时候,发现女儿已经死去多时了。许慧茹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她得知任萍畏罪自杀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却把另外一件杀人的事情向派出所自首。“我要赎罪。”她跟丁明这样说。
许慧茹微微笑了一下,她拨弄了一下鬓边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在丁明面前她总是很害羞。前几天邹云顺离开了这个城市,他并不曾多说什么,只拿了一张离婚协议书放在她面前。许慧茹很痛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签得很舒展。她被判了八年的徒刑,儿子邹沫在丁明的照顾下已经能够接受这一切,让她很欣慰。
第153节:欲念(18)
她看见丁明带来的那些苹果,红润的带着水气。“下雨了吗?”她问。
丁明“嗯”了一声。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会儿就是阵雨瓢泼了。他赶过来的时候正巧淋了点雨,不过没关系。
他扯了扯上衣,拍去上面的雨渍,那些雨点好像泼下来的水,浇在他的身上,留下这么一些斑驳的痕迹。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水痕会逐渐淡去,消散,最终无影无踪的。他看着那些个圆润的苹果和许慧茹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最柔软的那个部分被触到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许慧茹,后者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怎么了?”他问。
许慧茹摇摇头,伸手拿了一个苹果,用袖子擦了一下,便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丁明听见由她嘴里发出来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含糊不清地说:“这个苹果,真的很甜,很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丁明觉得这个苹果就好像是女儿的影子,一下子消失在许慧茹的嘴里。他偏了偏头,流下了一颗老泪。
那泪水纵横开去,遍布在一张粗犷的脸上。许慧茹停止了咀嚼,愣愣地看着丁明的眼泪,手中的苹果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在地,它沿着囚禁的监狱一直向外滚着,滚着,滚到栏杆边上,停了下来。这个画面定格在瞬间。我们把它放大了,可以看见一些凹凸不平的牙齿印,一些脏不溜秋的灰尘和半边青涩以及半边红润。
丁明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封闭的监狱。门外雨很大,天空阴沉沉的,他的双拐有些打滑。他走在雨里面,雨水沿着他的头顶落了下来,落在嘴里,居然有淡淡的咸味。他的拐杖滑了一下,让他跌坐在瓢泼大雨之中,丁明捧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他不知道,大雨过后,会有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小蝉虫,褪去泥泞的表皮,在枝头鸣唱着嘶哑的声音。它唱的是:知了,知了……
后记
大概因为我长得比较圆润,从高中时起就有被学妹叫过阿姨的历史。
第154节:欲念(19)
那时候是因为老妈不喜欢给我买衣服穿,我只好穿她的衣服。
当时我老妈的品味就是一件蓝白相间的长款背心,套在白色雪纺衬衫外面穿。风格很阿凡提。
我沿袭了这个传统,穿着这样的衣服在教室里面值日,到门口去倒垃圾的时候,学妹喊住我说“阿姨,请问团委办公室在哪里?”
还有一次是我自找的,没有洗头发邋遢地穿着一件深紫色的长袖T恤背着一个深咖啡色的斜跨包去坐车。站在车里被挤来挤去的时候,一个刚上车的年轻人挥舞着一张钞票跟我说“两块”。打那以后我再也不买斜挎包来背,免得被人误解成是21世纪的李素丽。
可耻地爆出这两件糗事的目的其实是想说:如果各位看完了这本书,请千万不要以为是一个中年妇女写的。也许有很多写作的手法并不是现在时兴的潮流,不过这本书是我内心深处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关于婚姻,关于爱情,关于我们并不了解的上一辈的经历。
关于这本书的创作由来,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件在他的家庭里发生的不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