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邹把‘人’带家里了?”任萍轻轻问了一句。
许慧茹收住眼泪,点点头,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个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知道收敛,不让他一起睡。谁知道他竟是忍不住,从外面领了女人回家!”她说到“女人”这个字眼的时候眉头蹙起来,原来修剪过的像柳叶儿一般的眉型突兀地上翘,形成一种吊稍儿的样子,这种样子带着阴狠和刻薄,倒是和许慧茹原本温柔的个性很不相符。
顿了顿,她又吐出一句:“男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任萍看着那颗许慧茹的扣子,再看看带着水钻放在桌上的那颗扣子,一颗是灰扑扑的大排扣,一颗是亮晶晶的水钻扣,两相比较,难保男人不做出出格的事情来。她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都不说,等许慧茹平静下来,再慢慢想办法。
“老邹知道你发现了这件事情吗?”
许慧茹摇摇头,“他只顾自己快活,哪里会管我知道什么!”
“那就好。”任萍点点头,柔声说,“你先回去,将心放宽,先把病治好。老邹那边你先不要说,我和麟泽有空会去劝劝他。另外那个‘女人’先查清楚她是什么身份再说。你说呢?”
许慧茹脸颊两边隐隐可见的肉袋消陷了下去,说:“也只好这样了。”
陈嶙像往常一样拉开那扇并不张扬的卷闸门。她长得瘦弱而苍白,一双手臂细细的,双掌举过头顶才可以把那扇门全部推上去。她化着很浓的妆,嘴唇是薄而红的,仿佛略略一抿便会从脸上消失的样子,只剩下稍微向里勾的鼻子上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在煞白的脸上空洞地望着你。
闸门之内,是一扇小型的玻璃门,两扇合并,中间镶着一把大锁。她掏出钥匙打开那把锁,将锁扣在门口的拉环上。玻璃门上用红色的醒目字体写着“欢迎光临”几个字,并没有招牌,而“欢迎光临”的旁边,贴了一张红色的纸,用粗糙的字写着“店面转让”。
第28节:捡到一枚纽扣(4)
门里是普通的单间,里面有大大小小几面镜子,前后左右照无数个细小的身影。一张长长的桌子靠在最大的镜子旁边,上面杂乱堆放着发胶,剪刀,梳子,毛巾等等用来营生的工具。一瓶洗发液倾了出来,大概是昨天给人做干洗的时候忘记了盖好,半夜被猫或者其他什么动物给撞倒了。
右恻还有一张表面塌陷下去的,乱糟糟地搁着一只枕头和一床红色的毛毯。看得出来屋子的主人有时候也将就着在这里休息一晚。
陈嶙于是弯下腰开始收拾。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正,她一向都是十点起床,磨蹭一个小时,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又回到这间小房间里,开始她引以谋生的工作。
其实这项工作只要是女人,都能做得很好。这一爿店面全是这样的单间,占据了半条街,白天门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夜里却不见了人,只见红彤彤一片灯光,合着喧嚣的人声,在热闹和繁华背后,女人在履行着她们应尽的职责,然后手指用唾沫一沾,或多或少的几张钞票便放进了衣兜里。
陈嶙弯了弯腰,去擦桌上的灰尘。胸前的内衣不知道为什么硌了她一下,想想是前几天的时候掉了一颗扣子,她缝了另外一颗稍微大一些的上去,勉强凑合着用,可是一弯腰便会抵触在胸前柔嫩的皮肤上,感觉很不舒服。
她伸手在薄薄的春衫上揿了一揿,果然,那颗扣子让她牵一发而动全身地不舒坦起来。如果只是一颗扣子,那还倒罢了。陈嶙担心的是,它掉的不是地方。倘是一颗石子,从山坡上滚下,即使滚得粉身碎骨,还是与大地融为一体,化为泥泞;若仍是这颗石子,扑通一下落进池塘,那泛起的可就是一圈一圈的涟漪了。
穿这件内衣的时候是三天前,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从衣架上把内衣收下来的时候它还带着点儿湿意,穿在身上老大不舒服。不过反正是要脱的,她并不太在乎这一点凉飕飕的味道。
那人是她的老主顾。陈嶙从来不问客人们的身份、地位、工作和家庭状况,她只是那么默默地赤裸地躺着,由着一双双或粗糙或亵渎的手在她小小的身体上游走,换句话说,她倒是十分有职业道德。
第29节:捡到一枚纽扣(5)
去的是他的家。
陈嶙做了两年,没人领她回过自己的家。大多数时候是找个小旅馆把事情办了,或者是按时计费的宾馆。迎宾小姐的目光都是暧昧而细碎的,陈嶙低着头走进电梯,心想你又比我好多少?
出来做这一行,谁不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她也做过迎宾,也穿过窄身的旗袍站在大门前冲着一群群酒足饭饱的男人们微笑,用还算标准的普通话说着“欢迎光临”或是“您走好,欢迎下次再来”的话语。可是,旗袍叉开得高高的,露出来的雪嫩白玉似的腿脚,又有哪条是干净的?
男人把她领回了家,这是头一次。陈嶙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男人的家。三居室的房子,干净雅致,透出一种做学问的气息。一扇门打开,三面都是书,还有电脑。她默默地从那间有书房的房间里退出来,生怕亵渎了什么似的。对面则是男人的卧室,她也瞧了瞧,素净的床罩码放得干干净净,床头挂了一张泛着黄颜色的黑白结婚照,拢在玻璃龛里,看得出主人十分珍惜。说是结婚照,其实就是两个人装上一件白的确良的褂子,把头靠在一块儿,亲热地笑一下罢了。女主角是烫着一个当时流行样式头发的女人,漂亮,脸上的线条柔和,眉眼儿分明地笑着。那笑里带着一点苦涩,一点无奈,还有一丝酸楚的滋味。陈嶙也是女人,她懂。这张上了年纪的照片的另外一个主人,就是她身边的男人。男人当时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一手搂着女人的肩,嘴咧得很开,笑得憨厚。男人的嘴唇厚嘟嘟的,透着幸福的傻气。
陈嶙笑了一下,说:“你太太很漂亮呀。”
男人没说话,阴着脸,顿了一顿说:“就在这里吧。”
陈嶙看着干干净净的床罩,别扭地转身走向客厅,那里有一张沙发,她一屁股坐了下来,说:“在这里好了。”
男人有些粗暴地撕开了她的上衣。陈嶙觉得他的行为一向是温柔并且斯文的,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居然将她内衣上的一颗扣子给硬生生扯掉了。事后她回到店里才发现,胡乱缝了一颗,今天才把这事给想起来。别是让他的太太发现那颗扣子就不好了。
第30节:捡到一枚纽扣(6)
陈嶙蹙着眉,瘦小的身体埋在了长沙发里。那沙发是从二手市场里买来的,本身质量就不好,况且时常被压坐,塌陷下去也是在常理之中的事。只要人一坐,便像浮在了海面中,摇摇晃晃,却不沉,还生着一种浮力将你向上抛,感觉要飞上天,又一把将你拉回了现实。
一个粗壮的男人推门进来,也不说话,径直坐在镜子前的一张椅子上。那镜子正对着陈嶙,她稍稍抬头便可以看见男人背对着她的脸。
“转铺子,打算不干了吗?”一点火,烟味袅娜地在单间里散开,飘到陈嶙面前,让她迟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生意不好,我接散活儿好了。”
镜子里的男人有一副浓密的倒八字眉,略胖的脸上胡碴铁青地布了一片,看上去非常凶狠。他只用眉毛挑了一挑,叹了口气,转过话题说:“妹子,你也别怪金大松我心狠。这铺子一转,今后我就没法照看你的生意啦!我大老粗一个,向来说话是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有铺子在,有人在,我瞧着家乡的姐妹们一路红灯这么照着,心里也踏实。可你要这么一转,万一打算被什么人给包了去,做他妈的什么二奶成日里担惊受怕的,可别说哥哥我没照顾好你!”
金大松的眼睛在镜子里闪闪发光地逼视她。她低了低头,往里挪动了一下,沙发却仿佛不容她逃避似的将她的身体支撑起来,倒直板挺立了许多,像要慷慨就义一样。
“你说吧,我听着呢。你说让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她嗅着金大松身上沾上的茉莉香水的味道,一阵熟悉。当年她跟着那么一群小姐妹上省城里来闯荡,身上都是带着那么一股子茉莉花粉的香气,洁白如云朵,那是少女的体香。而如今这朵云,变幻成苍狗了。人家都说白云苍狗白云苍狗,时间这么流逝过去,以前的少女体香不在了,便要靠后天的涂抹来弥补。头发蓄长了,遮掩了青涩,可是它再长,却长了多少寂寞?欲盖弥彰,可是这理儿?
金大松的牙齿很白,在镜子里闪了一下。他虽然抽烟,可是却有节制。尽管手底下照看着几十个姐妹的生意,倒也知道进一尺让三分的道理。这本来就是个没本的生意,靠着女人的皮肉赚钱,他这人活得有机巧,也不想儿子生出来,没屁眼儿。
第31节:捡到一枚纽扣(7)
将烟捻熄了,招了招手,金大松转过了身子,眉毛舒展着,一副惬意的表情。陈嶙怯怯地走近,让金大松一把揽进了怀里。
“铺子转了就转了吧,你仍是做你的二奶,我不拦你。不过以后要有什么要紧的买卖,得替我应承下来。”伸手在她胸脯上一捏,“嘿嘿”干笑了两声,金大松得意地迈出门去。
陈嶙叹了口气,用手揉着胸口。仍然是那颗扣子,让她心下无端难受了起来。
许慧茹排队领了药,用塑料袋包好,塞进随身带的包里。回头瞥了一眼妇科的候诊室里人还挺多,也就打消了再跟任萍道别的念头。这几天她的心里堵得慌,刚才的一阵哭诉像是把心中郁结的闷气一吐而尽了,倒是轻松不少。只是气虽尽了,结仍缠得紧紧的,越勒越往心里钻,那颗镶着水钻的扣子,也会百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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