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江珺没有服从学校分配,来了祁宁接手江舟留下的恒洲贸易。虽然大学四年寒暑假都跟着江舟跑,但他心知要想成就一番事业,不能再走老路。
像所有同时代的创业者一样,江氏兄弟有着一个十分卑微的开始,很多时候他们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豪情一搏。在转型的时代,法制的滞后和对灰色行为的宽容让恒洲获得生机,但让它在之后大变革中的存活下来,并日渐壮大,依靠的是他的这份清醒。
江珺是那种直觉很好的人,这应该是草根出身却获成功的企业家共有的天赋。当年因着祁宁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境外的服装烟酒,小家电,小五金被偷运进来,祁宁因此而成为远近闻名的私货集散市场。到江珺接手生意时,他渐渐停掉走私倒卖这种原始的贸易方式,建起了一个商品交易中心,这就是日后蜚声中外的祁宁小商品城的前身。不久他又涉足零售业,在沿江各省市开起永宁连锁百货。到土地制度改动,江珺拍了城西两块住宅用地,开始介入房地产业。八十年代末正值国际航运市场全面低迷,许多船东破产船只贱卖,江珺收购了几只,一只重吨位的在不久航运业复兴时转手卖出,大赚了一笔,小吨位的自己用来跑内河沿江贸易,渐渐地做起了航运生意。
那个时期江珺是什么行业赚钱做什么。只是他有意识地将恒洲转变为一家规范的企业。
江珺像陀螺一样忙转不停,他把自己的状况解释给江玥听,问她是要在学校寄宿还是住在家里,他说,“其实你跟着我并不合适”。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无意识,不知道在江玥听来有多惊恐。
那晚,他听到江玥房间里传来呜咽声,她分明在睡,但哭得很悲伤。
她刚来的时候常常如此,睡梦里哭得凄惨。他听到,便推门进去坐在她身边,拍拍她。她会醒来,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说做梦了。
这次他也摇了摇她,江玥朦胧里转醒来,扒着他的手,几近哀求地说,“你别赶我走,你别赶我走。”江珺听了很动容,从此再也不提这话。
江珺忙公司的事,江玥上自己的学。家里请了一个保姆,每日打理家务,做中午、晚上两顿饭。
江玥不觉得被疏忽,也不觉得孤独。
江珺在祁宁时,有时放学得早,她便到他公司。
她趴在办公桌上,写作业,他在桌对面看文件讲电话。也有人进来谈事情,见到她很吃惊。他笑笑说,“我侄女,放学了在这里玩会儿。”他有时候也带她去轻松的饭局,总是介绍她是他侄女。这是最合理的身份,不让她难堪,亦不需多解释。当然熟识他兄弟的人知道没有这么个侄女,但并没有当面问,想必是他私下已经交代过。
江珺与别人谈话并不避她,遇到多坏的状况,说话也是不急不徐,因为内心最是坚定有决断。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这样气度坦荡从容。“君子坦荡荡,是说君子无论怎样虑远,怎样任重道远,甚至中心惶惶,都不会唉声叹气。”一次她在书上看到这句话,立时就想到了他。
那个时候公司大楼还在祁东路,离住处和学校都近,所以她常去。旧厂房改建的办公大楼,六层高,青灰的墙体,简洁朴素。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后来江玥发现无论是住所还是办公,他一直偏好低层。
她曾好奇地问过,“电视和小说里,那些董事长啊总经理啊,办公室都在几十层高,没事就爱站在窗前,俯视众生,眺望远景,你怎么喜欢总窝在低层?”
江珺的回答很让她吃惊,他说,“要是我在那么高的地方,就会很想跳下去。”
多年后当江玥自己成了一个虚无主义者,困在万事皆无意义的牢笼里,她才理解江珺的爱和怕。
6
在江玥离开前,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一年。
小学,初中,高中,江玥一路升学顺利。孩提时,她懂事不缠人,青春期,又从不叛逆。预想的重重困难并没有出现,反而江珺时有他们俩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甚至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样的决定。
江玥性子仍旧安静。但若遇到好东西却很喜欢与人分享,当然她分享的对象一直是他。路上看到的花,春天新长出的嫩叶,院子里野猫的动静,读到好玩的书,动听的音乐,学校里的事,她都会细细讲给江珺听。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让她描述起来都兴味十足。一日工作结束,江珺最喜欢听她絮絮叨叨地讲,分享她小小的喜悦和悲伤,那对他疲惫的心神仿佛是一场净化。
江玥也没有什么朋友,也许她没有花心思要交什么朋友。在学校里,她不是风云人物,但有点特别。长得算漂亮,但个子小,刚上学时普通话也说不好,卷平舌不利索,前后鼻音分不清,常被人取笑。都传言她是孤儿,因为学校有事或开家长会都是叔叔来的。她成绩优秀,又从不出风头,对同学来说她很友好,只是有些神秘。因为她总是一放学就回家,假期也不与同学玩,约她几次被回绝就渐渐也没人来找她了。
她总是急于回家,是因为那个家是她的庇护所,是她需要用心去守护的地方。一直以来她所拥有的都是陌生人善意的馈赠。她自小就懂得察言观色,懂得怎样讨人欢心,避免让人厌烦。
现在她觉得自己运气太好,简直不像真的,因此愈加小心翼翼。江珺一回到家,她便奔出来迎接,拿鞋端水,他叫她做什么,她便以最快的速度去做。江珺喜欢逗她说话,逗她笑,于是她养成习惯,每次说完话,总是不经意瞥一眼看他是不是高兴,是不是对她说的感兴趣。
但江珺待她确实好。这始终如一的好让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放松下来。渐渐地她把这个以为随时会离开的家真正的当成了家,心里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江珺若在祁宁,有时会来接她放学。出校门若是看见街角停着车牌1989的黑色劳斯莱斯,江玥总不由地蹦跳起来。她喜欢这个数字,因为那正是改变她命运的年份。小王叔叔给她打开车门,江珺就坐在后排斜靠着,笑望着她,那一刻她是那么快乐和满足。让她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要是不长大就好了。
江珺若是出差,保姆李阿姨就留下来陪江玥。每次离家,到了晚上他总会打电话回来,也不知怎么开始的,慢慢就成了习惯。不过是问问她今天过得怎样,有什么新鲜事吗,睡觉做噩梦了没。江玥之于他,像是固定起一切的坐标系原点,让他脱离了漂浮眩晕的存在感。
江珺待她固然是好,但毕竟是男人,总是不够细腻细心,也没法知晓女孩子成长中的诸种烦恼不便。
十四岁来初潮。因为上过含糊的生理卫生课,也看过少女生活小百科之类的读物,班里的女生大半都已经历过,所以当发现自己出血,她惊呆了一下,很快也就回过了神。镇定地去药店买来卫生棉,自己搞定一切。
那天是周末,傍晚李阿姨把饭菜做好,向江玥交待清楚,便回自己家去了。晚上江珺没有应酬,回来和她一同吃饭。
饭桌上,他见江玥将饭扒拉扒去没吃几口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江玥悟着肚子,她没料到初次行经会有这样的痛苦,腿发软,气虚弱。
江珺忙来到她身边,蹲下来,大手覆上她的肚子,像以往那样要帮她诊断,一边摁一边问:“痛吗?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江玥直发窘,不知该怎么开口,最终硬着头皮吐出两个字,“痛经。”
江珺傻愣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嗄了一声,“你是说你来那个啦。”
真让人感慨岁月飞逝,当年青葱般的小女孩都长大了。
也是在那一年,江玥突然间长高了起来。她一直很矮,在班级里座位总在第一排,列队总站在第一位。那个寒假她像是被上帝的手往上拔了一下,长了十五公分,一下窜到了一米六,但也就一下,之后就再没长过。但发育已经很明显,胸部涨大,身形不再是细弱的小女孩,而像欧洲古典绘画里圆润的美少女。在夏季校服白衬衣里面穿背心已经不合适了,她自己去商场买了第一件胸衣。
李阿姨在她高一那年,辞工回乡下照顾孙子。江珺要再请一个保姆,她则说不用,她已经可以自己照料生活,那时她应该是暗藏了不想让人介入他们生活的心思。最终如江玥所愿,她全面渗入江珺的生活,巨细靡遗。
她是如此地专注于学业和生活,心无旁骛,游刃有余。那三年应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候,饭蔬衣食,璀璨俗世。
第四章
7
正如在少女时期的成长转变中,没有人来指点她,江玥的人生里一直没有出现可作为女性榜样的人。
她的偶像是江珺。
他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并将自己从岁月历练中获来的经验,眼光,鉴赏力,悉数传予她。
在祁宁安顿下来,江珺便为她请了钢琴老师。她师从祁宁师大音乐系的老教授,从最基本的姿势、读谱、指法学起。勤学苦练数年,不论巴赫的平均律、贝多芬的奏鸣曲、德彪西的前奏曲还是肖斯塔科维奇的钢琴协奏曲,她都能演奏娴熟。
纵使她技艺精进,江珺却从不让她参加任何比赛,甚至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考级。连老师都觉匪夷所思,但他执意如此。
要不是有后来的一次谈话,江玥也不明白他有怎样的思虑。
那是她念初中三年级,全校二十人参加市历史竞赛,十九个拿了奖项,唯独她一人榜上无名。
熬到午休,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江珺,“为什么他们都比好我?为什么会这样?”她觉得既羞愧又委屈,无措地叫着叔叔叔叔,哇哇地哭了。
江珺来学校接她,车开去灵阳湖饭店。
照例是那张临窗望湖的餐桌,明式黄花梨木圈背椅。江珺坐下招她来身前,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鼻子直摇头。江玥矮身下来伏在他的腿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