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有一种既安心又寂寞的感受。
“……想得起来吗?”
若林博士肯定的回答:“能够、绝对可以!届时你不但会了解我所言不假,同时可以痊愈出院。在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权利,亦即你美好的家庭相接受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切幸福……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准备完全。这是因为,让你能够顺利承受这些东西,是我承接正木博士的工作之第二项责任。”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似乎非常确信地再次以他苍白冰冷的眼瞳凝视着我。我无法抗拒那眼瞳的压力,俯首不语……同时,又觉得怎么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事情,只像是听着奇妙故事般,内心感到莫名的疲累……
若林博士毫不理会我的心情,轻咳一声,语气一改:“那么……现在我希望开始进行让你想起自己名字的实验。我和正木博士一样……依照顺序让你看与你过去经历有最深刻关系的各种事物,希望借此实验唤醒你过去的记忆,不知你意下如何?”说着,他双手抓住藤椅扶手,用力伸直身体。
我望着他的脸,颔首示意:随便你,反正我无所谓。
但内心却相当踌躇,不,甚至觉得可笑。
……今天清晨呼唤我的那个六号房的少女,是否也和眼前的若林博士同样认错人呢?把我误认为另一个人,这样热心的呼唤、苛责……,无论经过多久时间、受到何等苛责、我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接下来要给我看所谓我过去的纪念事物,事实上也只是和我毫无关连的陌生人的纪念事物吧!描绘不知潜藏于何处、不知其真正身份的冷血凶恶的精神病患……极其怪奇残虐的犯罪纪念事物。让我看这样的东西,岂非是刻意苛责我一定要想起自己根本不知的过去经历。
在无止尽的想象中,我不由自主地缩着头,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保持着学者风范和谦虚,静静向我点头致意后,从藤椅站起身。他背后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的大步走入房内。
矮小男人理着约五分的平头,蓄八字胡,穿白色圆领上衣、黑长裤,脚上穿着用旧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着黑色手提包和微脏的折叠椅。随后进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置一个冒着热气的圆钵之后,矮小男人立刻快速打开折叠椅,然后把黑色手提包置于椅旁,打开,一面从手提包内挑出理发剪、梳子之类的东西,一面朝我点头示意,似乎意味着“请坐”……
这时,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铺的枕边,朝着我眨眼,好像也在说“请坐”。
我心想:是要让我在这里剪头发吗?
于是我赤足下床,坐在折叠椅上。
几乎同一时间,八字须的矮小男人拿着一条白布哗一声围住我全身,然后用浸过热水的毛巾缠住我的头,用力按紧,并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样修剪可以……”
听到这一问,若林博士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淡淡回答:“嗯,上回也是找你过来的呀……你还记得当时的剪理方式吗?”
“当然啦!刚好是一个月前的事,又是特别指定,我当然记得。中央部分剪高,让整张脸看起来呈温柔的蛋型……周围剪得很短,感觉上像东京的学生……”
“不错。这次也一样。”
“我知道啦!”
说着,剪刀已在我头上响起。若林博士埋坐在床铺枕旁的藤椅里,从外套口袋抽出红色书皮的洋文书。
我的过去就这样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说的奇妙因缘故事毫无关系,我也能够一点一点推定自己可以相信的一些事实了。
我是从大正十五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成为这个九州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的住院病患,似乎至昨天为止都生存在梦游状态中,同时不知是在途中,或是在此之前,反正约莫一个月前曾经剪过像学生般的平头,而现在正要恢复当时的模样……
但是……虽然可以这样想象,却也显示一个人的记忆是何等不可倚恃,再说那只是根据与自己毫无关连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傅所说之言。我真正能够记忆的过去,其实只有今天凌晨的嗡嗡……嗡的时钟声,以及……之后几个小时所发生的事情,至于嗡嗡声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是完全虚无,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我到底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成年?如何拥有分辨各种事物的判断力、知识……以及深刻了解若林博士说明内容之可怕的能力?为什么又会完全忘掉这么多几近无限的过去记忆
我闭着眼睛凝视自己脑中的空洞,一面想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觉得自己的灵魂愈来愈缩小,彷佛漂浮在无限虚空中、漫无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聊、悲伤……眼眶发烫……
后颈忽然一阵冰凉,原来是理发师傅已经剪好头,在我的颈项涂抹刮胡泡沫。
我低垂着头。
但是,我试着推想,一个月前若林博士也命令理发师傅剪过这样的头发,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有过像今天凌晨一样的恐怖经验,而且,依博士的语气推断,应该不只这位理发师傅帮我剪过头发,如果真是这样,在那之前,甚至更早以前,这种事已经反复不知道多少次了,亦即,我只不过是反复表演这些动作的一个可悲的梦游症病患而已……
若林博士只是一个进行这类实验的冷酷无情的医学家……不,从今天凌晨至现在、发生于我周遭的一切事情,只不过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觉……因为我正做着现在、在这里、这样被理发修面的梦,但是我真正的肉体并没有在这里,不知已梦游至什么地方……
这样想着,我猛然跳起来,带着围在脖子上的白布往前冲……心里这么想,事实上却发现整颗头被压住,连眼睛、嘴巴都无法张开,屁股不由自主的落回椅子上,缩着头。
那是两根圆竹棍平压在我头上,而且不停转动,压得我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但是,那种心晴非常舒服……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到底自己是疯子呢?或者谁是疯子?恰似高兴、悲伤、恐惧、不甘心,甚至过去、现在或宇宙万象都与己无关的死者,只是颓然地靠着椅背,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种轻痒、一种快感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入骨髓。
事情既然演变至此,也无可奈何了,我的心情几近绝望,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今后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从吧!前途会变成如何也无所谓……
“请出来这边。”年轻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一看,有两位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进入,像对待罪犯似的,从左右两边抓住我的双手。而,理发师也不知何时拿掉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门外用力掸落上面的头发。
这时,耽读红色书皮洋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本,拉长他的马脸,轻咳两声,双手指着房门,似乎在说“请往那边走”。
虽然满脸发屑和头皮屑,我仍勉强睁开眼睛,护士们拖拉着我,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有生以来首次(?)走出门外。
若林博士送至门外,但中途却不知道跑去哪里。
门外是宽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房门与我的房门相同颜色,走廊尽头的昏暗墙壁上挂着约莫与身体同高的大钟,外面同样严密包覆与我房间窗户相同的铁格子和铁丝网,大概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嗡声吵醒我的时钟吧!虽不知从什么地方上紧发条,不过装饰着旧式唐草图案的长针和短针正逐渐移动至六点零四分,合金制的巨大钟摆嚏嚏嚏嚏不停摆动,感觉上就像是在接受惩罚、反复进行同样动作的人。
面向时钟,左侧就是我的房间,门旁钉着长约一尺的白色牌子,牌子上黑色哥德式文字写着“精·东·第一病房”几个小字,下方则写着“第七号房”的大字,没有病患的名牌。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二)
我被两位护士牵着,走往背对时钟的方向,不久,来到明亮的户外走廊,眼前出现一栋正面漆成蓝色的两层楼西式木造建筑。建筑物的走廊两侧是似血般鲜红的豆菊、如白日梦般的雏菊、构成红色与黄色奇妙内脏形状的鸡冠花盛开的洁白砂地,对面两侧是深绿色的松树林。松树林上方飘着淡淡的云朵,在旭日的照射下,远处静静传来浪涛声……
“啊,现在是秋天……”我想。
深吸一口清新冰凉的空气,我心情轻松许多,但是,不容我悠闲欣赏周遭的景色,两位护士拉着我的双手走进对面蓝色建筑物的昏暗走廊。直来到右边的房间前,一位正在等待的护士开门,陪同我们一起进入房内。
那是一间相当大、光线明亮的浴室。对面窗畔的石造浴缸冒起阵阵水蒸气,让一面由三片玻璃打造的窗子不断有水滴流落。三位脸颊红润的护士一齐伸出粗圆的泛红手臂,迈开泛红的双脚,猛然抓住我,三两下就把我的衣服剥光,将我赶入浴缸。等我浸泡得热烫而站起时,又立刻把我拉出,站立在冲洗场的木板上,用冰冷的肥皂和海绵前后左右、毫无顾忌的抹刷我全身,出其不意按住我的头,直接用肥皂抹擦,让整颗头泡沫直冒,用着完全不像女人的手劲乱抓我的头皮,随即冲淋热水,让我连眼睛、嘴巴都不能张开,紧接着分别抓住我的双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到这边来!”再度把我赶入浴缸。
那样粗鲁的动作……我忍不住想:或许今天清晨送早餐给我的护士也在这三个人当中,特地为了被我拉扯之事进行报复吧!另外,这可能也是她们一贯对付疯子的态度……
一想到此,我不由自主感到悲观。
到了最后,已经很长的手脚指甲被剪短,还用竹柄的牙刷和盐巴刷牙,身体再度暖和,护士以全新的毛巾将我擦干,再拿崭新的黄色梳子梳理我的头发后,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在这么清爽的心情下,居然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也只能感到无奈了。
“请换衣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