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用双臂紧紧抱住她,将头深深埋进她温暖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阿娘抚着我的头发,缓缓道:“云儿,其实这么多年来,你继父一直在劝我找你。”
安静了一会儿,她又凄然道:“我们本来一直好好地过日子,可战争从我身边夺走了他。”
我没说话,但心里不知为何多了些警惕。
忽然,阿娘把我从怀里拽开,抓住我的肩膀激动道:“云儿,不瞒你说,他在战争中被伤得很重,命在旦夕!你救救他吧!”
她眼里的焦心,惊恐和期盼纷乱地搅作一团,逼得她身体乱颤。而我眼里所有的感情在渐渐退去。
“所以,你今天特地来求我原谅,就是为了让我救他,救那个妨碍你回到我爹身边的男人?”
她的泪水慌忙地涌上眼眶:“不,不是……”
“你刚刚所表现出来的温情,难道都是装的,为了我感动涕零,然后答应你的请求?”
她掏出一方麻布手绢,用拭泪来掩饰心虚:“你,你怎么能这么看我!”
我重重道:“阿娘,你真让我失望。原来你还是没变。”
她再也管不了许多,摇着我的肩膀叫起来:“云儿,他是你继父!你救救他吧,我不能没有他,你难道忍心看我随着他去?”
她开始用自己来逼我。从继父出现开始,阿娘总是为了他而毫不顾忌地伤我。
我早已被伤得麻木,只呆呆地望着前方道:“不,我不能救他。他是泾风的手下,是天界的敌人。我师父,师兄,还有他,正在魔界拼死作战,我绝不能救活一个敌人,让他去威胁他们的安全。”
阿娘痛哭道:“云儿,不要这么冷漠,今日算我求你了,你救救他,就算全是为了娘好不好?”
我忽然一下站起来,大声道:“娘,你醒醒吧!你怎能为了一个人而置大体于不顾?不是我不愿救,而是不能救!他既然选择了泾风,就是整个天界的死敌!”
她的身子摇摇晃晃,竟像是要对着我跪下来:“云儿,求求你,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你身边有夜穹神尊,有泠月殿下,有旭羽殿下,有那么多在乎你的人,你一旦遇到困难,他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我呢,我只有你!我走投无路时,能求助的只有你!难道你忍心将我最后一点希望毁灭?”
我心如刀绞。这么多年,她一直是寂寞,孤独而无助的。我在她身边时这样,我走了,也还是这样。当我吃上了山珍海味,穿着质地精贵的裙子,她仍旧住在人间那暗无天日的矮房,日日被凄冷啃噬。
我从没有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说到底,我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阿娘的哭声不停地传进我耳里,那么无助,伤痛欲绝,让我想起小时候无数个听她抽泣的夜。
下一刻,我忽然叫出来:“好,我救他!告诉我要怎么做!”
她的眼里一下就发了光,好像将死之人忽然复活过来。她将我搂进怀里,抽泣道:“好女儿,我的乖宝贝!”
我长叹了口气,道:“怎么救?”
她忽然吞吞吐吐起来:“伤势太严重,情况很不好……云儿,我本想渡给他自己的半个元神,可修为不够,无法救活他……但你不一样,你在蓬丘修炼了两千年……”
我摇晃地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哀求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等了两千多年,她终于来找我一次,可这一找,就是为了要我半个元神!
神仙体内若只剩半个元神,无异于变成一件瓷器,得处处小心翼翼,不然就会破碎。在修回完整元神的漫漫几万年中,日子一定极其难过,这无异于一种慢性折磨。
我缓缓看向她,嘎声道:“你真的要?”
她想都不想就点头。
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好像笑声能掩饰滴落的泪:“好,我给你!娘,你要,我就给。你要什么我都给!”
笑声猛地停下来,我泪眼看着她道:“这世上,你只在乎他。这次我救了他,你能不能,也试着在乎一下我?”
念咒分离元神的时候,好痛好痛。
我额头的冷汗一颗颗冒出来,浑身颤抖不已,几乎已要痛得支撑不住。可看着阿娘期待的目光,我只有咬牙强忍。
胸口的凤凰内丹似乎感知到我的疼痛,正慢慢散发着热量,就好像他在温柔地抚慰我。我用所有思绪想着他,脆弱的时刻,分外地想他。若他知道我用自己的元神去救敌人,会不会怪我?
可面对阿娘的眼泪,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如果他在就好了。
很久之后,终于把半个元神全部分离。我脸色惨白,努力地站起来。
“阿娘,你很久没吃我做的菜了,不如我今晚下厨,我们……”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努力地克制着痛楚在和她说话。
而她,却果断道:“不用了!我现在就得赶回他身边。云儿,我真是没有白养你。再见。”
我急切地伸手挽留,可她走得太急,我连衣袖都没能碰到。
阿娘顷刻间消失了身影,我伸手抓空,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在作痛,可身上的疼痛比不过心里的万一。
她就不能关心一下我再走?我所做的一切,换来的只有一句敷衍的“真是没有白养你”。
我仰面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任泪水从眼角缓缓滑下。
掌心轻轻覆在凤凰内丹的位置,我只有不断地想他。此时此刻,他是唯一的倚靠和安慰。
我好难过,此刻很需要你。快些回来好不好?
***
自他离开,已三年零六个月。
三年来,我一步步地走遍天宫的每一个角落。红的墙,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迷炫的光。
我仔仔细细地欣赏着每一处景色。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望着这诸多的庭院,仿佛他当年的身影就在眼前。
秋寻没空的时候,陪我一起走的不是墨墨,不是云染,而是馨羽。
我们之间好似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我给她讲师父,她和我说旭羽。原来有一天,我们也能成为朋友。
她的大红衣裙在金色的宫阙旁,在夕阳下,在温柔的风中飘飞,她的脸微微扬起,任阳光的残红晕染额间的朱砂。黑色的发丝在身后起舞。
发丝就像心里那三千斩不断的情丝。
馨羽已没有以前那么任性,刁蛮,反而多了几分娴雅。
我忽然希望师父能给她一个机会。以前我不停地做错事,他给了我那么多个机会,如今给她一个不算难事吧。
高高的宫墙下,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午后的阳光散漫地洒在我们身上,连四周的微风也带着暖意。
我望着她的后脑勺发了一会呆,忽然道:“求你个事儿。”
她没有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我道:“快飞升神君了,原以为飞升后,无论如何都要赖在蓬丘。可现在,我要跟着你哥。”
她等着我继续说。
我又道:“所以,将来你若到了蓬丘,我想求你照顾好我为师父种的茶叶,风信子,还有他经常弹琴的桃林。他曾说过,有人为他种茶,为他采花,为他的琴声伴舞,每一样都让他快乐。你能不能接替我做那些事,那样就算我不在了,他也一样会很快乐。”
馨羽不说话,我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我对着那身红裙又问道:“就算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她忽然停下脚步,裙摆一旋猛地转过身来:“够了,云微漾,你够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很是激动:“你真的以为,他的快乐那么简单?你以为他那些话只是表面的意思?别骗自己了!连我都能看出来,他快乐并不是因为有人为他做那些事,而是……”
她在心里激烈地做着斗争,最终深吸一口气,说了下去:“而是因为给他种茶,采花,为他琴声伴舞的那人是你!因为是你做的,所以他喜欢,所以他快乐!他在乎的从不是茶和风信子,而是你!你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懂不懂?”
说完这些话,她已泪流满面。“柒柒,你难道看不出,他一直……”
我忽然捂着耳朵尖叫道:“别说了,不许你再说!我不懂,什么也不懂!”
说完转身落荒而逃。
可是,故意不要去懂,岂非正是说明自己早已在心里懂得比任何人都深刻?
表面装作不懂,是不是就可以掩饰住那如天河般涛涛不息的愧疚?
***
至今,旭羽已走了整整一百年。
天界已有一半领土笼罩在战火中。尽管处在庭院深深的宫闱,我仍是觉得嗅到的全是硝烟和血腥。
这战争怎么还不结束。我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思念并不会因为时间的冗长而减淡,反而会慢慢地渗进骨子里,随着每一次呼吸,牵扯起疼痛。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爹爹站在我面前,仔细地打量我。
“漾儿,你瘦了。”他心疼道。
他回来了,整个人也瘦了许多。不仅如此,眼里还带着伤痛。他是把我半个元神带回来的。
他终于找到阿娘,取回了我的元神,用自己的五分之一去换。他的五分之一抵得上我整个。
“爹……”我心疼地揽他手臂。
“我没事。”他道。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我只是担心你娘。你继父又要上战场,她要跟着去,我怕……”
我平静地道:“既然这是她的选择,就接受吧。每个人都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如果她想好了,就让她去。”
爹爹默然,我严肃地对他说:“我知道你想悄悄跟在她身后保护她,可是你不能。云台需要你,你得回去保护云台。”
依此战势,战火离云台,蓬丘和昆仑等地方都不远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漾儿,我会回去。你就留在天宫吧,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日子在越来越高压的逼迫感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