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眼神冷冷地在唐悦身上绕了个圈,最后停在他搂住叶长风腰肢的手臂上。叶长风此时被唐悦紧紧拑制在怀,旁人看了都只当是挟为人质,却又怎瞒得过心思深沉,锐目如电的端王宁非。
只不过事关重大,官匪相通原是丑闻,丹凤学士声名又何等响亮,若无确证,便连端王也只能暗中思量,不敢宣之于口。
他本是将相城府,喜怒不形于色,纵然心中愤怒,也不在面上现出。袍袖轻轻一挥,山石间齐刷刷亮起一层刀戟如林,明晃晃地直耀人眼,微微点头:“叶知府,你没事罢?”
叶长风对上端王那两道尚算有礼的疏落眼光,不知为何心中一紧,竟好象比看到他施暴时的讥嘲眼神还要害怕,身子稍稍一僵,唐悦立即觉出,安慰般地将他往自已的怀里圈了圈,细微的动作无人觉察,只有端王的神色变得更冷更深,看向二人,冷淡道:“唐悦,你若是聪明,束手就擒吧,不要再做无谓挣扎。”
一支支锋利闪着寒光的箭簇,搭在弦上,弓开如月,无声无息对准唐悦身形,杀气肃然,似在为他们首领的警告落下注脚。
“这个么……”唐悦沉吟,似在忖度,突然长笑一声,“不见得罢!”
身影如惊鸿一现,揽着叶长风,瞬间掠上高枝,众人尚未看得清楚,人影已起落四五下,纵跃间越去越远——
“放箭!”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端王沉声急喝,手势有力落下,一众军士都是跟着他跟老了的,想也不想,第一排兵士手中箭蝗虫般直射而出,立即退下,第二排跨前,毫不迟疑再发……如此循环反复,一队上,另一队则退后装箭,配合娴熟毫无间隔,一时漫空箭如急雨,破空之声嗖嗖不绝,直逼唐悦身影而去。
千难万险中唐悦已来不及细瞧叶长风脸色是否害怕,急促叮咛了句:“抱紧我。”一手仍搂定叶长风,另一手撤出衣带,手腕一抖,运劲带上,在空中划过长长一道斜弧,碰上的箭矢如遇石墙,纷纷坠落。
端王的脸色越发阴沉。他看得明白,不是自已的手下突然失了水准,也不是唐悦的轻功确实高到独步天下临空虚步,实在是因为唐悦有叶长风在手,那是当朝新贵一方大员,谁敢将箭指向他?总在瞄准时情不自禁地避开,只对齐了唐悦的背影射——如此忌手碍脚,十成本领放不开五成,能射中那才叫奇事了。
“给我。”
两个字透出无边怒意,一把夺过身边军士手中的弓箭,端王微眯起眼,屏了息,将铁胎重弓拉成满圆,一搭便是并排三枝箭,对准叶长风的身影,激射而出。
靠他较近的数人都看得呆了,也不知是惊叹于自家主子的绝妙箭术,还是敬畏不解他的用意,竟一个都说不出话发不出声来——一片静寂中只听箭如风雷呼啸凄厉,后发先至,便要钉中叶长风上中下三路。
唐悦吃了一惊,这可是连他也没想到的事。虽已知端王与叶长风不睦,却不料竟会绝情如斯。但他是万万不肯令叶长风受伤的,电光火石间一挥衣带,缠住树梢,借力往一边闪去,堪堪躲过中下两枝箭,射向叶长风肩背的那枝却无论如何也避之不过。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根本连想上一想的时间都没有,唐悦侧过身,以自已的肩头硬生生代受了这一箭——箭沉力猛,直直地穿透唐悦的肩胛血肉。
除了端王及身边数高手明白内情,底下其余众人只当是端王勇猛过人,一举伤敌,欢呼声立刻便如海潮四起,将鸟雀都惊得飞去一一叶长风脸上也溅了湿腻腻腥甜甚重的液体,极不舒服,却再不觉出,只是忧心地盯住那枝犹在滴血的箭尖,心中难受,知道这次是又欠下唐悦一个难以还清的情分了。
耳边唐悦的呼吸暖暖喷在肌肤上,好似要安抚他一般,说出口的却是诀别:“长风,到你我分别的时候了,你……人世艰难,你莫要太过认真,多为自已想一想……官场险恶,千万小心。”
叶长风在他怀中抬眼,双目相接,周遭的一切突然都象背景一样黯淡了下去,下方众人的喧哗嘈杂,飞速擦过的树枝白云……都不再觉得,唯有劲风呼呼过耳,和对方眼中的沉郁悲凉。
这一瞬间,什么人情世故,心计手段,都远远地抛了开去,只剩下最直接的、深达心底的彼此了解与钦慕,何为一见如故……却各有各去路,终究要擦肩而过。
叶长风看着唐悦,心中象是有许多话要说,又象是无从说起……忽然一张口,接住箭尖滴到面上的一滴稠厚液体,舔了一舔,任腥味缓缓在口中化开,笑道:“苦的呢……我记下了。”
唐悦瞧着他也是微微一笑,竟是什么也不用再说,莫逆于心的味道……手一松,身形摇摇将及地面上放开了叶长风,随即头也不回,反手掷出一枚黑弹,撞到地面迅即散出大片白烟,烟雾中绝尘而去,瞬间失了踪影。
叶长风倒在地上,首当其冲,烟雾也吸入了不少,没毒,却有些辛辣,正在呛咳不止的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臂,冷冰冰地道出本该是关怀的话语:“叶大人,看来,这一夜是辛苦你了……这件事不可不彻查,你回去写个折子,上奏天听,另外,本王也有些话,要仔细问你……”
17
唐悦在大军重重包围中逃脱,端王雷霆之怒,可想而知。当即严令士兵就近扎营,推进搜索,又放出十数只信鸽,信使若干,梭子一般来回驰行不停。
叶长风虽不知端王要怎样调度人手,但唐悦处境必定岌岌可危,却是错不了的。
就连他自已也被软禁起来。端王借为他察看伤势,调养身体为名,拒绝了叶长风借马回城的请求,不得已退而求次,叶长风请端王派人回衙报声平安,竟也被一口粗暴回绝。
“你哪儿也不能去。留你在我的中帐内还是给足了你体面,”端王冷笑着,一把拑住叶长风的下巴,眼眸中跳着两小簇阴郁怒火,“叶长风,莫非真要我剥了你的官服,重枷锁到牢里,你才知罪么?”
说完扔下叶长风,大步而出,跨马而去,转眼便消失不见。
叶长风竟从来没见过这样盛怒的端王宁非。印象中,这位深沉性子的主儿就算再发怒,也不过眼神阴狠些,回头报复的手段辣些,面子上总还讲究一个从容潇洒,断不肯失态的。想不到今日被唐悦一逼,竟逼出个反常来。
叶长风颇为疑惑,唐悦也不知是怎样得罪了端王,落到个非要斩尽杀绝的份。瞧这两人的模样,倒极象是有些私仇在,要不然逃亡反贼也时常出现,怎不见端王有此作派?莫名冒出个想头,听闻端王身边美女如云,莫不是唐悦送了端王一头绿头巾戴,端王才这般恨他?
他想来想去,却没有一念是想到自已身上。
随意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叶长风也就搁下了。转身向守帐士兵讨要来纸墨,欲将昨日事书写成奏折,提笔之际却又犯了踌躇,总是不能全数实写的,学孔夫子笔削春秋也便是了,但要写多少,该怎样写,却也是个极难的题。
这已跟才华无干,而是世事历练了。幸好一日无事,叶长风闲坐帐内,细细思量着,不到中午,也都写成,郑重收入怀中。
端王一整日都不见踪影,叶长风关心局势,询问军士却无一个能知,圄囹之中不免抑郁,索性天一黑便早早睡下了。睡到深夜,却被由远而近的马蹄如雷,长嘶如龙唤醒。
一番人声喧哗,火把明亮,越移越近,最后停在叶长风暂居的中帐前。
叶长风正有些惊疑不定,帐帘一掀,数个侍卫簇拥着端王大步而入,身后还跟了两个提着医药箱的军医。
有人受伤了?
黯淡的灯光下,叶长风暗中细细打量,才发现受伤的人应是端王。端王宁非素来英俊的面容确实比往日苍白许多,半合着眼,气息也象是不稳,时有喘促,看光紧,只怕是伤到胸部了。
中帐本是主帅所居,只有一张厚褥铺成的床。叶长风早早披衣而起,识趣地让开,由得众人将端王七手八脚地扶到床上躺下,两个军医立即一人一边,剪开了端王的上衣。
一道血肉模糊,狰狞深长,当胸划下的伤口立刻映入众人眼帘,所有人不约而同倒吸了口凉气。
这么重的伤,还能强撑着骑马数百里回来,哼都不哼一声,叶长风虽与端王是宿仇,也不由有些佩服起他来。
不多时,伙房的热水送上,两名军医立即循例施术,濯洗声,针刀声,偶尔夹了端王忍不住疼痛,自齿缝里迸出的几声呻吟外,整个中帐竟如死寂一般,多少道目光一起注视着那道伤口,男儿豪气的面上绝无掩饰地露出焦急忧虑之色。
端王人虽跋扈,带兵倒带得不坏啊。叶长风在心里暗暗给了个评语。他披着外衣,裹了条毛毯在营帐一角站到现在,觉得自已就跟个隐身人一样,实在不知自已该是出去的好,还是留下。
幸好军医一语解了他的窘境:“叶大人是吗?端王爷他大致危险是没有了,您既睡在这里,不如就留下,等会儿。”
叶长风怔怔地和衣坐在中帐的椅上,眼前是昏沉沉睡过去的端王。一灯如豆,风雨微微飘摇,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帐前只剩叶宁二人。
端王微微呻吟了一下,双眼缓缓睁开,视线对上叶长风的,神智还似有些恍惚:“这是……哪里?”
天大的仇这时都要压到一边。
叶长风记着军医的话,捧起桌上的药,笑道:“自然是你的中帐……醒了,便喝药罢。我瞧你那两个军医,医术倒象是极好。”
端王脸色阴沉,也不知是疼痛或还在发怒,盯着黑乎乎的药汁看了半晌,终于接过,一口喝下。
叶长风松了口气,随即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想说,接过空碗放在桌上,默默落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