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又何罪……何况,”叶长风语声悠悠,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我初见你时,你的言谈风采,心胸抱负,着实醉人……当真如玉。我终不信这能是假装得出的。”
反倒是端王,百年难遇地脸上一热,幸好在黑暗中也没人能瞧见:“长风……”
“嗯。”叶长风微笑相应,“知道你是真心对我,我很欢喜……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的,可还是说了……轻松得紧……”
声音渐渐低微下去,端王心中陡然一惊,抱紧了叶长风,只觉怀中的躯体越来越冷:“长风,你怎么了?”
“时候到了……我的毒,没能解开……少了一粒解药,倒底没用……又或者,根本就没解药,我知道太多,太宗不可能留我活下去……”叶长风语声已微不可闻,“我好累,也该放手了……你要怎样,都由得你,好好去做……”
端王铁青着脸,一手紧按叶长风心脉,内力源源传出,另一手晃亮火折,光团跳跃下,叶长风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气息已弱如游丝,时时欲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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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不能睡,再困也不行……”
端王摇晃着叶长风,心中惊惶一片。或许是太过突然,他这一生还从未这样慌乱过,又有些隐隐的极度恐惧,似乎明白这一次,真的会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眼光偶尔触及壁上龙泉,端王心中一怔,反倒清醒过来。记着上次毒发,也是用自己的血强压住的,这次自然可以照做。
再不迟疑,拔出腰间匕首,割破腕脉,直接凑到叶长风唇边。叶长风业已昏睡,如何能知吞咽,少不得还是一口口硬喂下去。才不过一刻时分,端王已经一身是汗,也不知是急出来还是累出来的,和着地上衣间的斑斑血迹,煞是触目惊心。
叶长风的身子却始终没有变暖,气息倒是稍有增强,端王心中稍定,渐渐回复了冷静。只要还有药救,天下名医辈出,总也有办法叫他活过来。
“我不信天命。我只知道,每件事都要去做。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回来。”
端王抱起叶长风,淡淡道了几句,大步向门外走去。
暗夜中殿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三丈外的台阶下火把通明,一群人官服各异,早已等得心焦。要不是碍于太宗严峻,端王无情,又有一众衣甲鲜明面色不善的侍卫守住,早便要冲了进去。
端王挺拔的身形沉沉地映在门内,手中似乎还抱着一人。暗处看得并不清楚,然而阶下百官已各自骇然。
已有一侍卫匆匆迎了上去,低声在端王耳边道了些什么,端王微点了点头,低嘱了一句,侍卫立即飞奔而出。
太子略一沉吟,挥了挥手:“你们暂且退避。”自己却微笑着迎了上去,端王冷冷地瞧着他一步步自下而上,既不阻拦,也不致迎。
端王眼色本就冷峻,此时更有如冰冻了一般。太子被他瞧得有若芒刺在身,脸上虽是数十年的历练仍能带出笑容,背上早已是微微沁出汗来。
及至走近,看清端王手中事物,以及襟前血迹重染,却不由连太子也笑不出来,半晌才道:“他?”
“他的毒没解开。我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端王语声平淡,然而听在太子耳中却无端端一阵寒意,急镇摄了一下心神,强笑道:“我手上的解药,已全数给他服了,若还没用,只怕是份量不足。”
“有何办法么?”
太子于毒药一途并不知晓,醉飞花之毒也仅知皮毛,然此刻端王犹如凶神一般,他哪敢说个不字。仔细想了想,不由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思索道:“醉飞花是有来历的,父王曾说过这些醉飞花都出自一人之手,有毒便有解,想必这人能知情由。”
端王轻轻一晒:“是谁?”
“此人早已出家,道号清心。据说今年已有一百来岁,在九华山某个洞府隐居着。”
太子如此详尽提供讯息,自然是盼着端王早去早好,这一走,皇位稳稳当当便算坐下了。端王哪有不知太子心意的,然而上一刻还曾与叶长风争论不已,放之不下的江山,此刻突然已不甚重要了,冷冷一笑:“好,我走。但愿你说的是实话。他要是还活着,我再不回京,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哼。”
后面的话他没说全,然而太子岂有不明白的。兵马在他手中,他能走,就不能再打回来么。
不禁一身冷汗,笑道:“怎么会,自古吉人自有天相……”
端王不再理他,抱起叶长风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在殿前跪了下来,沉声道:“此殿中葬送我赵氏两位帝王之命,想必魂灵还未去远。赵宁非在此立誓,愿以掌中江山,换取叶氏长风一命。他若能活,我再不起帝王之念。列祖列宗若有灵,就请护着他罢。”
太子在一旁听得真切,倒料不到这个冷面皇侄有这般深情,不由怔怔。
端王抱着叶长风从他身边径直擦过,骑上侍卫牵过的骏马,鞭梢一扬,座骑吃痛,箭一般疾驰而去,亲卫们不敢怠慢,纷纷上马,一时间尘土滚滚,数十骑骠骏转眼便如风一般地消失在微明的晨霭中了。
众官员都瞧得呆了,虽然隔得远,没听见端王之誓,有些敏感的,却隐隐约约觉得,此后京中,是再也见不到这位英姿不凡,睥睨纵横的王爷了。
此后的数十年间,他们也确实没有再见过端王一面。端王这两个字,渐渐化作京中一段又神秘又浪漫的传奇,偶尔会在茶余饭后被人提起。
仅此而已。
全文完
尾声
每年一度的春风,悄然吹开漠北的寒冰。阳光一日较一日温煦和暖起来时,就算在大漠边境这样荒凉死板的地方,枝头原野也都缀上了绿意。
山间流水潺潺,近处一排石屋齐整,屋前一领黑底银字大旗迎风招展,细看却是个端字。
这是名动一时大宋鹰军的营地之一。
四年前,鹰军首领,太祖嫡孙端王赵宁非突然自京师消失,而后遥遥上书朝廷,自请常驻边关,为国护持。时新皇赵恒登基未久,或是叔侄情深之故,对这违例之请非但不罪,反而赞为忠羲,一笔准奏,并赏花红酒礼,以示褒扬。
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才知道,批覆里又多加了四个字。
永不回京。宋太祖曾有言天下,誓不诛大臣言官,子孙有违者不祥。
是以这四字,对端王这般皇子,已等同流放。然而端王本人绝不在意。他接到旨意后便丢给了近卫队陶威,自己却匆匆抱了一人,向南而去。
从此再未出现,再无音信。鹰军大旗仍飘扬在宋辽边境,旗上仍是端字,然而军中日常主事者,却是端王帐下的数个心腹爱将。
帅位虚悬,鹰军在等待。
每个人都坚信,他们如神一般的首领,
一定会回来。并且身边陪着他最爱的人。
「陶大哥,我要去找他们,我再也受不了了!」
午后,山洞旁的大石上,一个绵衣青年正烦躁地大叫。或许是因为他生得太俊美的缘故,即便是跺脚挥手的粗鲁动作,做起来一样动人好看。 他身旁的男子年岁较长,面容也沉稳坚毅,瞥了同伴一眼,只淡淡地给出两个字:
「不许。」
「为什么?」
「因为这是王爷的命令。」又叹了口气,「珊儿,你还不明白么,只要鹰军还在,王爷就一定会回来。我们要替王爷护着它。」
他们当初为何不带我一起走……」蓝珊并非不解陶威话意,只是等待了太久,心中烦躁思念积压成堆,无处言诉,「我又不是不听话。」
陶威不敢苛同地扫视他一眼,继续联系射箭。
「太可恶了……」蓝珊低声嘀咕,「陶大哥,我前些日子梦见他们两个了,可是再后来,怎样想梦都梦不到……你有没有法子帮我?」 回答他的是山风过耳,水声悠悠。
「讨厌!他们两个最讨厌了!」蓝珊再次跳起来,用力大吼。
「被人这么讨厌,我们是不是该识趣些。」
耳畔传来熟悉的,温润带笑,许久未闻的嗓音。
……难道是白日作萝……蓝珊一时竟不敢回头,先向身侧的陶威望去,发现他也是一脸震惊,目光愕然正瞪视着对面。适才缓缓地转过身——
两道人影,赫然立在对面崖石。衣袂飘飘,一个温柔而笑,另一个却只是淡淡微挑唇角,一同看着这里。
日光正好。
长风万里 番外 灯火阑珊 by SEETER
塞上的风每到夜晚就特别大,咆哮着由远处的天边近处的山头翻滚而来,一路飞沙走石,挟起尘烟无数。
蓝珊坐在帐蓬里,听着风声呼啸从不远处的山壁擦过,若有所思。
他是为了歼灭一股残匪而率军追至此处的。地图上没有标出,但蓝珊知道这里已是沙漠腹地,更是暴风眼附近。其间种种危险,瞬息生死,更有甚阵前厮杀多矣。
天地间的威力,岂是人力所能抗拒。
可是蓝珊不在乎。
两年。已经快两年了。那两人是生是死,他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消息。
也好。
昏黄的,模糊的,如同人世间最后一声苍凉叹息的灯光下,蓝珊凄然微笑,喃喃自语。若你们已死,我正好可以逐你们而去。若你们未死,我亦当可化身鬼魂,日日为你们守护。这世上若无你们二人,我又为何而生。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面上已尽湿。
“傻孩子。都半个三军统领了,怎么还这样爱哭。”
灯光无端地跳了一跳。一只手温柔地伸来,替蓝珊擦去脸上的泪珠。
这声音、这手……!!!
蓝珊蓦然抬头,看向来人,那挺秀的眉眼,清逸高标再无人能学的风韵,岁月流沙磨灭了多少石棱,却没在他的面上留下任何印痕,他仍如昔……如昔……
“叶长风……”
蓝珊自己也不知这句话是讲了出来,还是被哽在了模糊的嗓音里。蓝珊丝毫也不想去问叶长风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这样,不要问,不要走。如果叶长风是鬼,他愿意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