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熟睡,他的衣服我的衣服都褶皱不堪,我伸手想替他拉好领口,掩去那一抹微露的粉白。但还没有碰到他,他便跳了起来,一步奔下床去,又扯动了小腹的伤口,白衣隐约沁出些血色,他痛得曲膝半跪在地上。
“让我看看伤口!”我抓住他的手臂,他惊惶道:“不要看我,放开我!绯烟……绯烟……”他突然住口,看来是想起绯烟已经离开,只是抓紧了衣服看着我。
想了想,我还是松开了他,柔声道:“不看,哥哥不看,你自己去重新敷药,然后包扎好,哥哥去煮饭给你吃?”
小洛点点头,站起来离开,背影疏离而孤独。
我的手上仿佛还留着他身上白衣柔滑的触感,只是再抓不住那个影子。然后,我开始困惑,我和他,究竟还有没有一个结果?我留下来,他留我下来,究竟要的是什么样的一个结果?
洗澡、换衣、煮饭、烧菜,忙碌之后,我发现小洛竟然还在张软榻前跪着,拉着岑夫子的手,表情迷惘而困惑。那一只只剩下皮包骨头、已经死去了的手,却被小洛雪白小巧的手紧紧的握着,飘零的娇嫩的血色花瓣,死去的骷髅般的岑夫子,活着的雪肤花颜的小洛……此情此景让我很清楚地发现,我与小洛是咫尺天涯。
我还在人间,而小小的他,已入了黄泉。
我走过去,很轻柔地把他拉起来,问他:“饿不饿?”
“不饿。”小洛摇头,然后问我:“义父他死了,再不会醒过来了,是不是?”
我看不出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又在捉弄我,一边打起精神防备他发作,一边回答他:“是的,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你不知道一个人死了是什么样子么?死了人没有体温,无论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你应该让他入土为安,这样,他才能安息,他的灵魂才不会无依无靠。”我紧紧抓着他的手,慢慢地告诉他,可是,我才发现我自己对死亡竟也是一无所知。那是一个从不被生者知道的世界,去了的,再不会回来。
也许,那才是真正的乐土,没有人舍得离开那里,再回这世间。
这一次小洛却没有任何异常,只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可是绯烟告诉我,义父还活着,只要我好好的,他就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他现在死了,是不是说他不管我了?”
本来在为他的冷静欣喜,可是意识到这些话里异常的逻辑,我又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小洛又接着到:“没关系,哥哥还和我在一起,哥哥不会离开我了,对不对?”
“对!”我忙拉了他洗手吃饭,离开岑夫子的尸体远远的,转移了话题。一切都还算正常,我开始劝他离开这座山谷。再在这里住下去,我相信我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变成疯子。
他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们葬了义父,我跟你走,哥哥,你随便带我到哪里去都好。”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低头喝汤,所以,我没有看清楚他的表情。
之后,他叫来了人为岑夫子做棺木、下葬,黑衣高大男子一共六个,再没有其他的人。每个人都对小洛惟命是从——那是血竭剩下的最后六个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小洛始终都很平静,对我也亲热,只是晚上再不与我睡在一起。
白天,我代替了绯烟照顾小洛,而小洛动手配制一些浓绿的液体,开始带着那六人浇花,于是空气中的花香里又多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很清淡。我问是什么,小洛甜甜地对我笑着:“哥哥要带我离开这里不是么?我要把这些花的毒性去了,不然以后有人闯进来会死的。”
他的表情天真纯净,一双眼灿若晨星,面容娇美若孩童。我揽着他柔软的身体,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但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有了差错。
又一个晴朗的早晨,依旧是寂静无声,我在两重小院里却到处找不到小洛的身影,最后找到了岑夫子的坟前。小洛默默地坐着,手里捧着一个杯子,杯中殷红的,带着铁锈的味道。
“你的血?”我握住他的手腕,狰狞地伤口延伸了他半个手臂,“为什么又伤害你自己?”
“是啊,”小洛嬉笑着藏进我怀里,看着我为他包扎伤口,笑道:“哥哥,你知道么?要解除血竭要用我的血,我是骗齐子安的。你说我是不是很坏?你要带我走了,不救他的话,他真的会死的,你帮我把这个去送给他好不好?”
我搂住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的话,他抿了抿嘴,道:“哥哥,你不信我么?我讨厌他,你和他在一起了十年,每天都和他在一起,我嫉妒,所以我欺负他啊。哥哥,他那么爱你,帮帮他吧。我说的是真的,那几个人对我死心塌地,就是因为我为他们解除了血竭,你不信去问他们。”
我问了,也信了,带了那瓶小洛的血出了山谷,我想,把这个交给子安之后,再和子安说一声对不起,欠他的情,我可以来世再还,而这一世,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下小洛。
沿着黑衣人指给我的方向走过去,只到第二天就看见了大队的人马,那正是子安和各门派的头面人物——他们是去谷地杀小洛的,这个念头爬上心头,我意识到子安欺骗了我。那个所谓“送药人”其实是用来骗我的,子安只是利用我找到小洛藏身的山谷,他闯进去要带我出来,因为不想我死在里面。可是难道他不清楚,那些血红花有多可怕么?他带这些人其实是去送死,他就那么想杀了小洛?
转身之际,身旁一支响箭直冲上天,一个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是小洛还派人跟在我后面,他也一样地欺骗了我,他根本不想我留在谷中。他们都想置对方于死地,他们谁都没有相信过谁。
那么最后赢的无论是谁,都免不了一个血流成河的结局。
我用尽了方法也不可能摆脱那么多人的追踪回去,索性迎上去,挡在队伍面前,高声道:“齐子安,你站住!”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一只手放在我的后心,我从来没有料到绯烟的武功会高的如此地步。还没有来得及倒下,子安已经大步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抱住了我:“一切都没有问题么?那好,你先和绯烟回去等我。”
众人振臂高呼:“盟主英明!盟主神机妙算!魔教挡着披靡!”面对着子安狂热而崇拜,他们没有看到我现在的情形并不是个卧底的形象么?还是盲目迷糊了他们的眼睛?
看着绯烟得意洋洋地绕到我面前来,我苦笑,他知道那些毒花的解药,他给了子安那些花的解药,所以子安不再害怕小洛,而失去了一切屏障,连武功都不入流的小洛唯一的结局就是……
我看着子安,悲哀绝望,子安在我耳边低低道:“放心,我不会杀了他,我会把他好好地带回来给你!”
人群渐渐远去,绯烟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我,笑道:“他把你也赶出来了?”
他拉我坐下,道:“齐盟主让我带你回去,但我想我们还是等在这里的好。血红花的解药我已经给他们了,朝颜武功不好,不可能抵挡很久,我们等一会出发,就能看到他了。你不应该和朝颜在一起的,齐盟主那么爱你,而朝颜,是我的。”
他随手拔起一株野草,撕扯着草叶:“你知道么?我和朝颜很小就在一起,是一起被带进风袖馆的,他比我小一岁,但他比我聪明,最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我不小心犯了错,他就想办法帮我,为了我,他多吃了很多苦头……他天天都念着,他的哥哥会来找他的,一定会来救他出去。可是盼了三年,还是不见人影,那时候我九岁,他八岁。然后有一天他被人带出去,回来就不正常了,他说哥哥就在那边,却远远地看着他笑,不来救他,看着他被人……被人……”他猛地抬头,满眼的泪,给了我狠狠一个耳光。
我想起跟了子安的第三年,子安和我一起回家去,我们两个路过金陵的时候悄悄地跑到花船上去玩,我只顾着跟子安玩笑,难道小洛就在旁边——或者,根本就是子安故意带我去的那里?口中多了咸涩的东西,但我不觉得痛。
绯烟接着道:“他是我们那里最漂亮的孩子,找他的人最多,可他的精神不正常,好的时候会讨得人人都欢喜,不好的时候就又哭又闹弄个天昏地暗。受的苦越多、被责打的次数越多,他疯得越厉害,然后沦落到……”
我想起小洛柔顺地依在肖宸身边,为他更衣束发,他纤细白嫩的手穿过肖宸漆黑的发丝,动作娴熟而优美,比很多女子都要柔美妩媚,他那异乎寻常的妖媚,来自于幼年的凌辱……这一切是我给他的,是子安和我的父亲给他的,他没有理由不恨我们。
绯烟哽咽着捂住自己的脸,“他曾经救了我很多很多次,可我完全救不了他,一次都救不了,我甚至不能让他死,我不忍心……我们一天一天的熬着,终于熬到见到了魔主,魔主说他是兄长的孩子,带了他回来。那时候朝颜已经完全疯了,他唯一只记得我,魔主就连我一起救出了那火坑。魔主待朝颜极好,替他治病,哄着他、护着他,他就慢慢地好了起来,读书、写字,还是象小时候一样的聪明,犯病的次数也渐渐的少了,有时候还会笑,他笑起来你不知道有多美。”
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寒冷的冬天,他依偎在我的怀里,温柔的笑、甜美的笑、调皮的笑……每一个笑容都让我回味了整整十年,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不知道?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能想像那样的小洛怎么可能会沦落到被人肆意凌辱的地步,他还那么小,就算是现在他也不过十五岁。他们怎么忍心?
绯烟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我听得模模糊糊,他接着道:“人都说血竭是魔教无所不能,可这世上的坏事有多少真是血竭做的呢?名门正派做下的恶事不知多少,到头来推给魔教就算了事。我在血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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