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唤道。
“可是我连这么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还是被你抢走了……我还能怎么样?!”
对上那双慑人的眸子之后,那一瞬间里她方才明了欢欢从未放弃,除了本身的意志之外,谁也不能使她放弃……就像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会越想要……
那样的执着,不是很深,一点点,淡淡的。顾欢欢的笑意也不是很大,一点点,浅浅的。
可是那种感觉就像蝶蛹在茧子里无声地挣扎着,飞不出来。
只有那象风一样淡、象烛火一样浅的悲哀,弥漫在空气里,浓得化不开。
安安的手颤了颤,这样的神情,似曾相识。那个女子跟眼前的她,一般的神色。仿如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
阿姐大她六岁,那时已是名满湖都。虽然极为照顾她们,但是神色总是冷冷的,所以她一向是十分敬畏的。可是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阿姐一改平日里的艳丽装束,换上了半旧翠蓝竹布旗袍,额前斜飘着几根前刘海,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
“从良,已然是咱们这样的女人最大的幸运,还求什么呢,我已经知足了……”
与平日的冷淡全然不同,眼眸里一簇火狂炽,脸上充满了渴望、期待、甚至是恐慌的表情。但是看得出来阿姐是非常快乐,仿佛被忽然照耀上了一层光,连她看着都觉得是那样地兴奋,但又隐隐的为自己感到一种异样的凄凉。
后来,一盏迷魂茶便把阿姐送上了风晓父亲的床上……再后来,阿姐跳了崖……风晓惨白得没有血色的脸……而后阿姐落得那样的下场……她的脸色却仍是很平静的。
昏黑的房间里,都是高级的红木家具,颜色极深,阿妈一向喜欢很喜欢附庸风雅的,圆桌上,案几上,到处摆着精致的瓷器。瓷器映着灯光闪出一些微光,在那沉闷的空气里,却都好像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让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
已经三年了,那时候她没有哭泣,怎么三年之后的今天,再看到同样神色的二姐,却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或者是因为她也饱经了风尘……
她们彼此互视。
“他并不喜欢我,只是想要我。”
“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窗户全关得紧,室内唯有风声回荡不已。
将养了几天,顾安安的身体有了渐渐好了起来,但是对于轩辕司九邀约,每每都是托病拒绝。而欢欢每日里早出晚归,姐妹两见面的机会便几乎没有。
这一日,何风晓下了帖子来,安安才打扮妥当,在顾昔年难看的面色下出了门。
梨园,湖都最大的戏院,车水马龙的门口挂着各式霓虹彩灯,飞檐朱栏,精致华丽得描金绘银,雕梁画栋。各色衣着鲜亮的人物出出进进,和门口成群呼喝的褴褛小贩交织成了光怪陆离的诡异世界。
才刚进了门,小厮打扮的年轻人便应了上来。
“顾小姐,我家少爷在楼上的包房等着呢,您跟我来。”
“少爷,顾小姐来了。”小厮把顾安安送进了门,就伶俐的转身告退。
“安安,你来了” 何风晓坐在花梨木的太师椅上,见了安安进来并未起身,只回头笑了一下,遍继续盯着台上的旦角:“坐啊,你来晚了,戏已经开始了。”
他一身月白长袍墨色的锦缎马褂,乌黑的发整齐地向后梳着,笑容间是难掩的颓废,如工笔细绘的五官却比女子还要娟丽上几分。
“嗯。”
应了一声坐下,戏台上正灯火辉煌的唱着贵妃醉酒,上下场门上挂锦缎绣花门帘,绣着喜上梅梢的大帐从顶部长长地垂曳于地,映着旦角的行云流水的身姿,华丽的服饰,五彩的流苏,婀娜的水袖装扮出一个如锦如画的世界。 安安坐在那却只是恍恍惚惚,一切一切在眼中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切。
“安安,听说轩辕司九在追求你。”许久,何风晓的眼睛不经意地掠向她,似乎露出了一点点笑意,那是一种冷到骨髓里的笑:“怎么脸色这么不好?你要是真跟了他,可是真就成了贵人了。”
安安转过头,两只手握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耳边是叫好的声音一阵阵波动着,自己却不明白,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他这才看见,她的脸竟比霜雪还要剔透,影影恍惚中带着几分哀伤。眼眸中的火焰点燃了激荡地闪跃着,她咬了咬嘴唇,一抹浓浓的血色刹那凝结又刹那散开。
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叹了口气: “你别生气,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的。你总装病拖延也不是什么好办法……我看照这情形再下去,只怕已由不得你了。”
安安垂首拿过青釉茶碗,并不着急打开,只是用手指在碗口的边缘一下下的捋着。他却觉得她在隐隐颤抖着。便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一偏,躲了过去。
“我知道,但是难不成要我们姐妹效仿娥皇女瑛吗?”
安安低着头,微微泛棕的发全都披到前面来,露出柔白的后颈。原本含笑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而悲伤的神色,仿佛历经多少沧桑。这样的神色,他是见过的,也是刻在了心里,藏在了最深处,仿佛一件绝世的珍宝,等闲不敢拿出来翻看。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南南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淡淡说着:“这是小妹。”安安的眼睛却瞪得滚滚圆,仿佛被吓倒的小猫,充满了警戒。那时为了南南,他对安安自然是格外的殷勤,特地带着她去馆子。一张圆桌面,安安却挑了一个隔他最远的位置,一顿饭下来眼睛始终是有些敌意的瞪着他,仿佛他是跑来抢走了姐姐的坏人,稚气得可爱,却也弄得他哭笑不得。
而现在,那个小女孩已经长大,变得惊人的美丽,却也有了南南当年的神色,绝望的、悲凉的……那时候,他们那么相爱,他为了南南什么傻事几乎都做了个遍,但是爱得越深,南南的眼就越是多了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慌恐……他那时不懂,而现在懂得了,却已经晚了……
戏台上的灯光忽弱,包厢内的只余下一盏灯光徐徐侧泻而下,落在安安的身上,乍见之下,宛若一片闪亮起伏的琉璃似的光晕,脆弱的得叫人不禁屏息……不像但是又极像……
何风晓很想伸手抱住她,但是手伸出了却只是落在她垂下的发上,小心翼翼的把那缕头发掖回她的耳后。
安安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捋着碗沿。
“你跟她真像啊……”
何风晓片刻之后,回过头来重新看向戏台。
安安一惊,这才抬头。灯光在何风晓脸上形成一道奇特的阴影 ,明暗交错之际,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些年,你总说我帮了你。其实,真不知是咱们谁帮了谁,要是没有你,我想我早已经……”
说着何风晓唇际挑起,慢慢地渗出了一种浅浅的涩涩的味道,阴影垂在眼下形成的青色,面上忽然现出一种颓废的倦意,仿佛是燃尽的死灰,乍一看固然是俊秀的,可是看得时间久了便觉得有些恐怖。
那是失去了所有对生活的憧憬,只有在临死之人身上才能见到的神色,而现在出现在他的面上,安安便觉得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当年那个飞扬开朗的男子。
花落花开自有时
戏人的嗓音娇滴滴的,却是尖锐刺耳。何风晓仿佛是倦了,合起了双目,长长的睫仿佛蝴蝶在花阴下拢起双翼,沉沉入睡,偶尔浮动的痕迹也是飘渺的不可捉摸。
很安静,安静得……空洞而寂寞。
“风晓……”
安安看着他,心湖中仿佛有一颗巨石子投下,起了滚滚的波涛。
她的心底对于风晓总是有一种极深的愧意,她那时还小,只是本能恨风晓夺去了阿姐。多少次病了就借故拉着阿姐的袖子哭泣,求她不要被那个长得像是女人的男人拐走……每每此时,阿姐的表情就有些模糊,眉间蹙起,薄唇紧抿,沉静的黑眸似乎显得忧郁,又有些哀伤的默默看着她。
后来,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在想,如果她那时没有说那些话,阿姐是不是早就能跟风晓走了,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惨剧,他们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她多少次叹息命运的残酷,更憎恨着自己少年不识世事的天真,未始不是一种比命运更加葬送了他们幸福的残酷。
那之后,她的报应就来了,她体会到了阿姐的悲伤。折磨般的交际应酬,不断地的不能停歇的,赤裸的身躯无法反抗地任由人玩弄。
仿佛回到刚到南山的那段日子,每次反抗愈激烈,阿妈的残酷愈甚……除了痛楚之外,只剩下无尽的屈辱。结果却如出一辙,注定无法逃离阿妈的摆布,永远也逃不脱这个恶梦似的命运……到了后来,连意志都开始被支配,唯一仅存的自尊在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指尖微微地有些颤,拽紧了手心,还是颤,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开了:“其实……”
“什么都别说……”何风晓张开了眼,黑白分明的眼有些朦胧,那凝视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仿佛在强忍着什么似的紧紧咬住下唇,表情痛楚难当,似乎是每一呼息之间,都在痛苦:“这是今天新到的芒果,特地带来的,你偿偿。天塌了都有我老子那样的人顶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风晓……”
安安的手刚刚伸到她的面前,猛地,他举起了手挡在自己的脸前,仿佛怕被她看到什么似的。灯光照在他那橙黄的袖角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而他的手指,是那样的苍白,几乎看不见一丝的血色。
“拜托,什么都别说,拜托,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是个懦夫,她死了这些年,我不止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
干哑的嗓音,不连贯的语调,男人颤抖的眼角,带着一股发自心底的深沉痛楚。曾经的伤痕,曾经的记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