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老佛爷节哀,大公主薨了。
慈宁宫上上下下登时哭声震天,一干奴才无不落泪,望着眼皮子底跪了黑压压一片的宫女、太监,太后却摇了摇头,任底下跟着的人如何痛说却死也不肯相信,除非眼见为实,她不相信答应回宫的女儿会这么快就丢了性命。太后抬了抬脚,示意王善保走开,那王善保却执意挡在前头:“大公主刚断了气,恐不干净,宫里素来忌讳,容奴才们伺候公主梳洗过,再见上一面也不迟。”
“黑了心肝的东西,黑了心肝的东西啊!”
太后只觉被剜却心头肉一般,疼得连喊都不能够,哆嗦着嘴唇反反复复只得念着这么一句,宫女见状,就要上前来扶,她不知何来的力气撇开众人,就往暖轿跟前走去,淌眼抹泪:“儿呐、儿呐,为娘的来瞧你了,来瞧你了,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呐——”
她颤动着双手一把掀开轿帘,迎面撞着七孔流血、死不瞑目的大公主,女儿极其悲惨的死相就像黑风暴雨,肆虐而来。太后一阵晕眩,双眼发黑就要倒下去。倏地,只见一道冷风闪过,女儿的裙子里冷不防一阵晃动,窸窸窣窣发出怪异的声响,太后一颗心跳到嗓子眼,目瞪口呆,节节往后倒退。
宫人们见状都只当有鬼,刚要惊天动地喊叫起来,却见从已死之大公主的裙子底下走出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儿,那小女孩儿亦步亦趋走到太后的跟前,突然猛的一把抱住,张口便唤道:“外祖母,外祖母救我,救救秀儿——”
“外祖母?”
小女孩儿口中这个寻常百姓家中最质朴的称呼唤起了赵太后心中一股子久违的温软。在这九重宫阙,便是皇帝膝下所出的几个皇子、公主,俱老佛爷前、老佛爷后将她高高供着,从不曾唤得如此情真意切。
这更令太后深觉血浓于水。
秀儿,是女儿大公主留在这间世间唯一的骨血,她虽不是她嫡亲的孙女儿,可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委实不能太偏了,不能样样都向着儿子,而置女儿于不顾。望着怀中那死死抱着她的外孙女儿,太后俯下身满脸、满身子摩挲着她小小的身子,又捧着外孙女瘦得可怜兮兮的小脸,心肝儿肉似的搂在怀中嚎啕大哭:“可怜见儿的孩子,吓着了,不哭啊!这往后啊,就跟着外祖母,谁也甭想弹你一指甲……”
是夜,太后亲自将外孙女安置在慈宁宫漱玉殿,一应吃穿用度俱按大公主生前的仪制。苏嬷嬷见太后仍是不放心,还将小女孩紧紧搂在怀中,为了哄得太后喜欢,便扯了个头,挽衣裹袖亲自伺候小女孩沐浴更衣。
众人眼见太后百般怜爱,连苏嬷嬷这等宫中数一数二的老人都放下身段小心伺候着,也赶着众星捧月般将这罪臣孤女当凤凰似的捧着。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金腰儿5
待苏嬷嬷伺候小女孩梳洗之后,拍了拍手,宫女们便捧着簇新的宫衣鱼贯而入。苏嬷嬷刚拣了一袭桃红里子多罗呢水田衣要给小女孩换上,小女孩却摇了摇头,直勾勾地盯着件月白色云锦倭缎排穗小褂。
“可是奴才老背晦了!这云锦既素洁又不失矜贵,既成全这孩子的一片孝心,又不教人在背后说长道短小觑了去,老佛爷有福了,连外孙女也这般通透聪明。”
一袭话既告慰了小女孩思母含悲之情,又恰到好处当着太后的面夸小女孩聪明。太后听了心底是自喜欢,先前那丧女之痛,不觉减了几分。心爱的女儿这么伸腿去了也是无力回天,若将外孙女儿宝贝似的喝护养大想来也是一样的。
太后这才慢腾腾说道:“这孩子就像她娘,水晶心肝玻璃人,你们都小心伺候着。”
苏嬷嬷见太后心底喜欢,趁势又道:“但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孩子?到底……”主仆两个对望了一眼,是了,想必皇帝那头还不曾知道这桃僵李代,大公主以死换得女儿一条性命。
“这孩子将来,哀家这个作外祖母的自是会替她绸缪,就先唤为小姐罢!到底也是金枝玉叶不是?”太后说着说着这心底未免发酸,她口内虽说得体面,心中也着实忧心,就算她将这孩子护在头里,可她的将来如何,真真是前途未卜。
思量间小女孩除了擦得半干的秀发披在两肩,俱已穿戴妥当,太后便牵着小女孩往慈宁宫暖阁走去。
宫女们连忙打帘子让,暖阁内温暖如春。氤氲的暖气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兜头兜脑扑面而来。瑞脑金兽铜鼎香炉中不曾焚着沉水,倒是点着檀香。小女孩翕动着鼻子轻轻嗅了嗅,暗道,想必她这位无比尊贵的外祖母应是信奉佛法,怪道外祖母项上挂着长长一串纹理细密、色泽紫红的迦南木挂珠。但只是外祖母若真有向佛之心,必定慈悲为怀……可为什么外祖母一家却逼得她家破人亡,甚至唯有以母亲的性命才换得她的性命?
且说这小女孩正在萦思千缕、暗恨难以出口之间,隔着一人高的香炉,那层薄薄的轻烟细雾里闪出一个娇俏的女子,那女子见了太后,双手交叠,请了个双安,道:“臣妾给老佛爷请安。”
太后这才松开小女孩,那女子眼角伶俐,见机扶着太后往南窗下铺了锦褥的长春万寿暖炕上一坐。又见太后因先前接大公主在外头吹了风,适才又劳心费神了好一会儿,自是有些乏了,便作主亲自拿了大迎枕,服侍太后歪在大迎枕上,一屋子女眷有一茬儿没有一茬儿的看顾说话。
太后半眯了眼,漫不经心道:“哟!你这孩子冷不防的没得吓人,又惦记着哀家宫里头的晚膳?”那女子欲语面先红,连忙伸手轻轻打了打娇滴滴的红唇,这才脆生生的说道:“惊子老佛爷的驾,就请老佛爷治臣妾的罪罢!”
太后从那女子的手中接过一盏温得热热的*,啐了口:“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又见小女孩怯生生的站在炕檐边上,便招手叫过她,又冲那女子道:“往后但凡有哀家看顾不到的时候,你多回护着这孩子。”
小女孩见状也不敢如那女子一般挨着炕檐而坐,低头一瞧见那漆黑一团的脚踏上空荡荡,只摆着外祖母褪下的一对高底宫缎钉宝石绣鞋,便往脚踏上半跪半坐,巴巴的望着外祖母。
“臣妾早就瞧见老佛爷身后这孩子了,就算臣妾再眼拙,瞧这眉眼也当知她是大姐姐所出……”
那女子生得明眸善睐、模样俏丽,便是红了眼圈,凄婉中仍带着股子爽利。小女孩定睛望去,见那女子云髻高耸,正中插着嵌珠碧玉扁方,左右一对赤金点翠穿花步摇悬于两鬓,眉心一粒胭脂痣,愈觉明艳动人。又听得太后与那女子说话,口虽嗔怪,实则亲昵,想起旧年母亲大公主在王府里曾对她说过,中宫皇后因诞育太子身体微恙,太后便下诏召外甥女佟氏入宫,晋为贵妃,代皇后打理六宫。
想来这女子便是仅次于皇后的佟贵妃,她不仅深得外祖母疼受,自入宫后又蒙皇帝垂怜,分得不少恩宠,除了膝下子嗣单薄,只生了个小公主外,倒也是福寿双全之辈。
见小女孩怯生生的打量她,佟贵妃眼底那豆大的眼泪便齐唰唰的掉了下来,她俯下身怜惜的望着她,叹气道:“可怜见的,想来这一路受了不少惊吓……”
太后闻言,只觉百转千回,才平伏了些许的伤心难捱又被重重勾起,嗔道:“哀家才好些了,你又来招人淌眼泪。”
“是、是、是,都是臣妾口拙,都是臣妾的错。但只是臣妾这心里不就是疼这孩子么?”言罢,佟贵妃慌忙拿手帕子擦眼泪,捧着小女孩尖尖的小脸,疼爱道:“往后跟着老佛爷就当是在自个家,虽然跟着老佛爷,穿锦戴金,但在宫里规矩大,出入的人又多,保不定有跟着的人想不到的时候,若短了什么,喜欢什么,只管来本宫这里,可别见外,本宫既是你姑表亲,又是你姨表亲。”
“好了、好了,这又是姑表亲,又是姨表亲,这亲厚自是不必多言,一家子人哪里还不认得一家子。”可偏偏这宫闱大内,朝堂之上,却总是一家子不认得一家子的。佟贵妃心中明白,就算太后很看顾这孩子,句斟字酌护在头里,可究竟皇帝那里还不曾露一点风声。
出了这慈宁宫,这孩子的将来不在太后手中,而在皇帝舅舅的手中。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鹤顶红(上)
外头天气这样凉,太后又暗暗的命人将她叫来,还不是让她作个给事中。
罢了!且不论皇帝对这孩子究竟是何态度,至少当着太后的面,她这半个舅母与表姨的情份还不得亲亲热热的周璇体面,再者,一想到接下来还有一桩蓄谋已久要求太后的难事,佟贵妃连忙收了眼泪,道:“还是老佛爷仔细周到,想来她一个小孩子想来也饿着了。”又张罗道:“你们几个手脚利快些传膳,用罢晚膳让这孩子早些歇息。”
苏嬷嬷和暖阁内几个近前伺候的宫女点了点头,抬了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如流水一般送进来。
佟贵妃在玉盆里净了手,拿细得如白雪般绵密的细纸仔细擦了手,这才站在一旁小心奕奕的布菜。宫中膳食,自是精美异常。特别是那九成一格的鎏金窝小风炉里正咕嘟冒着热气,涮锅里席上春风,满当当的烫着黄鲸、野雉鸡、鹿肉、白肉、香脯子、熊掌薄片、黄海鲍鱼……山珍海味、四时八鲜。
太后握着双玉箸只拨了两拨,便摇头道:“就没点子鲜爽些的,一个冬天竟吃这些个,都吃絮了。”
佟贵妃见时机已到,便如同变戏法似的从一旁食盒内捧出一碟子炒得绿油油的小菜,笑道:“老佛爷,您瞧这个?”
“油盐炒枸杞芽。”太后既惊且喜,小女孩闻言也忍不住搁下银箸,乌溜溜的眼睛紧紧望着那碟子清香飘浮的江南时令小菜,头里在金陵的时候,这道菜是必吃的。
太后觑眼望去,喜道:“才开春去哪里弄来的?”
佟贵妃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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