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为王- 第43部分

　　　　“好吧，我就是确认一下。”

　　　　奥尔森在沙发上坐下，他沉重的身体压得沙发弹簧向下一沉。那名DEC副总经理殷勤地将咖啡端到他面前，他微微阖首，眼睛盯着袅袅升腾的热气，久久不语。

　　　　郭逸铭坐在他侧面的沙发上，两手手指交叉，托着下巴，静静地望着他，也不出声催促。

　　　　奥尔森生于1906年，今年已经74岁了，不过在他脸上并没有显示太多老态。他的下巴有些凸，胡子刮得很干净，青森森的下巴与低垂下拉的嘴角，将他倔强的性格表露无遗。他虽然是国际著名计算机巨头，却不怎么注重外表，一身花格衬衣皱巴巴的，不经意间还能闻到些微的汗味。他的肚子很大，坐下来尤其显得鼓鼓囊囊，以至于他不得不将衬衣下摆的扣子都松开。

　　　　他坐在那里不说话，却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郭逸铭不知道这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真地感受到了这种压迫感。

　　　　奥尔森沉思的时候，额头的皱纹显得很深，一丝丝如斧凿刀刻。可以看得出来，他有着很深的心事，或者说是背负着沉重的压力，整个人精神有些恍惚。

　　　　对着咖啡望了一阵，他才仿佛猛然惊醒，抬起头来，只是一眼，就让他那老农似的伪装陡然剥落，露出国际计算机巨头的锐利眼神。

　　　　对面坐着的霍克手一颤，差点将咖啡泼在身上。

　　　　奥尔森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霍克，我是来和你谈一笔大生意的……”

　　　　郭逸铭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霍克也重新镇定下来，望着他，等他说明。

　　　　“我想买下西部计算机公司，你开个价吧！”他淡淡地说道，平静的表情仿佛他不是在谈收购一家公司，而是在菜市场上买两个西红柿。

　　　　跟他来的那名DEC副总经理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霍克听到他的话，没有反应过来，端着咖啡愣了几秒钟，还忍不住掏了掏耳朵，才反问道：“您说什么？”

　　　　“我想收购你们公司，你可以开个合理的价格出来，如果没有问题，我们立即就能签约——我把律师也带来了。”奥尔森依然用平淡的语气说道，说完，身子向后一靠，巨大的身体在沙发靠背上压出一个硕大的凹印。

　　　　“开什么玩笑！”霍克终于听懂了对方的话，一下子跳起来，愤怒道。

　　　　收购！

　　　　DEC想要收购西部计算机公司？决不能允许！

　　　　且不说公司不是他的，他无权答应对方的收购要求，就算他有权做出决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投出否决票。

　　　　他对自己的能力心知肚明，撑死了也就是一个二流销售员、平庸的公司管理者。如果不是郭逸铭看他忠心耿耿，强行将他抬到这个位置，他早就被更有能力的人所取代，鞠躬让位了。DEC收购关他屁事！

　　　　奥尔森出的价再高，又进不了他的兜。公司真要被收购了，DEC有的是管理人员来占据他的位置，而他，则不得不再次奔走于人才市场，寻找一份工作。

　　　　郭逸铭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他毫无表示，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奥尔森。

　　　　对方肯定不是真地为了收购而来，而是另有牌打。

　　　　西部计算机公司的上升势头，就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单晶硅、软驱软盘、大卖场，三个项目都正在赚大钱。虽然他们对于这几个项目的确切成本并未摸清底细，但按照这个时代其他公司的经营成本，大致能够判断出，三个项目一年至少能为公司赚几千万美元，乃至上亿。

　　　　一只下金蛋的鸡，谁会鼠目寸光到将它出售？

　　　　哪怕上市圈钱，公司所有人也能赚得盆满钵满，卖给其他公司，脑子被驴踢了吗？

　　　　“两亿美元，现金！”奥尔森对霍克的激愤视而不见，仍然平淡道。

　　　　“就是二十个亿，我们也不会卖！决不！”霍克愤怒之极，要不是顾及对方的身份，他已经出去叫保安来将这个老家伙赶出去了。自己真是瞎了眼，居然还大礼将他迎进公司来，早知道就应该给他吃个闭门羹！

　　　　“二十亿？我们还真没有这么多钱。”奥尔森稍微露出一点惊异的表情，随即又恢复到平淡的样子，“再说，如果你们再发展十年，大概能值这个价钱，不过现在，考虑到你们未来的发展前景，最多只能值三亿！就三亿，你们卖不卖？”

　　　　“不卖！”霍克想都没想，就一口否决。

　　　　他以为奥尔森会恼怒。

　　　　但没想到，奥尔森像是早就知道他的反应，一点激动的表情都没有：“那就算了！不过如果我们出一亿，买断你们的软驱技术，卖不卖！”

　　　　“不卖！”霍克已经要无法控制自己了，冲着他怒吼道，“一亿不卖，两亿也不卖，这项技术我们就不会卖！”

　　　　“那太遗憾了！”奥尔森摆摆手，“霍克，我最后一次出价：用DEC的股份来交换，你们能够接受吗？”

　　　　“DEC股份？”郭逸铭眉毛一扬，第一次惊诧地开了口。听到他表示出了兴趣，霍克愤怒依旧，却闭上了嘴，狠狠地一屁股坐回到沙发里。

　　　　那个DEC的副总经理惊讶地看着霍克一声不吭坐回到沙发里，喘着粗气闷闷不乐，悄悄伸出手肘碰了奥尔森一下。

　　　　奥尔森第一次将视线转向郭逸铭，认真地看了他几秒：“年轻人，原来你才是话事人！不错，我们愿意用1％的股份，来交换你们的软驱技术。”

　　　　“1％？”郭逸铭嘴角饶堪玩味地翘了起来，“奥尔森先生，我不知道，这个交换到底是你们吃亏，还是我们吃亏。根据最新的股价，由于公司利润大幅下降，贵公司每股价格从63美元下降至57美元，市值缩水了9。5％，现在总市值才13。1亿美元，而你们的流动资金不过两亿多。

　　　　奥尔森先生，难道您刚才打算把所有流动资金，都用来收购我们公司？噢，后来您为软驱技术开价攀升到了三亿。

　　　　我不知道，您打算从什么地方筹集这笔资金。”

　　　　霍克听了他这一番话，也恍然醒悟过来。奥尔森一开始就没打算收购什么公司，他所有的流动资金加起来，还不够他开的价呢！

　　　　这不过是一个心理战术！

　　　　用下马威先声夺人，然后才提出真实的用意，以获得超出预期的利益。

　　　　“哈哈哈哈！你这小伙子有意思，这才像是一家公司的老板！比你那个傀儡强多了！”奥尔森哈哈笑了起来，不顾霍克涨得通红的脸，弹了弹手指，漫不经心道，“不错，收购什么的，是我虚张声势。我现在用来交换的筹码，的确只剩下公司股份了。１％的股份，你答不答应？”

　　　　ＤEC那名副总经理低下头，捂着脸无可奈何。

　　　　郭逸铭却笑了起来。

　　　　就像传言中一样，奥尔森真的不是一个好的推销员。他的强势，又让同伴无法成为他侃价的帮手，只能充当一个木偶。

　　　　奥尔森是一名工程师，他对于技术细节有着精深的造诣，但对于销售却一窍不通。偏偏他固执的性格，造成他强硬的管理风格，对销售极为轻视。他曾公开在公司内表示“一款优秀的产品，它自己会把自己卖出去”。

　　　　的确，放在计算机发展的早期，这话还真没错。

　　　　早期的计算机产品，技术还处在很不成熟的萌芽期。由于昂贵的价格，它的使用客户，也全都是政府、军方、科研单位、商业机构，这些对技术非常敏感，但对价格却不是特别在意的群体。IBM的技术是比DEC强，但专注于超级计算机丰厚利润的IBM没有关注小型计算机市场，从而由得DEC大肆跑马圈地。

　　　　在这个时期，奥尔森的话完全应验了。

　　　　媲美大型机的性能，价格却只有大型机的一半，乃至更低，让PDP系列成为用户们热购的宠儿。每推出一款新产品，只要技术上略有进步，就自然引得对运算能力有急切需求的用户们蜂拥而至，毫不吝啬地打开钱夹，开出大额支票。

　　　　可当IBM发现了这个市场，也参与进来，DEC的技术优势就此不再。

　　　　时代变了，奥尔森却没有和潮流一起向前，还依然抱残守缺，说什么“优秀的产品会自己卖出去”这种笑话。

　　　　轻视销售的他，在和郭逸铭交锋的第一个回合，就摊出了自己的底牌。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交易是否值得做？

　　　　郭逸铭慢慢地呷着咖啡，思考其中利弊，他直觉感到，这项交易中，潜藏着对西部计算机公司的重大好处，至于这个好处是什么，他一时还没理清头绪，需要细细思索一下。



………【第三十五章　好人奥尔森】………

　　　　应该说，奥尔森性格中具有很强的浪漫主义因子，到老了还是那么的天真。他对新技术研究饱含热情，对员工宽厚如家长，反复强调“工作应该是有趣的和令人愉快的”，提倡“信仰‘冲突中的事实’和学会‘接受’”，意即在公事上畅所欲言，为了说明自己观点争吵也是正常的，从争吵中发现事实真相，并学会心平气和接受事实。

　　　　这个企业文化，后来被通用电气公司、英特尔微软所传承，略加修改，分别成为他们最重要的企业文化精髓所在。

　　　　在DEC中，奥尔森是一个霸道、但又重视员工的家长，整个DEC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家庭。员工们亲如一家，对他犹如面对严厉的父亲。DEC在全球的每一个分支机构，都拥有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温馨的员工休息室，凝聚力超过任何一个公司。直到DEC解体以后很久，许多DEC的员工仍然对它充满感情，两个先后进入公司，素未谋面的员工，当听说对方也曾在DEC工作过，会如同老朋友一样拥抱在一起，端着咖啡促膝长谈，怀念当年在DEC时那段难忘的时光。

　　　　随便一次聚会倡议，就能轻易招来数百名曾经的DEC员工聚首。

　　　　奥尔森，是一个好人。

　　　　可尽管如此，奥尔森实在是一个糟糕的企业经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