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
这是身体美学的全面沦亡。
后宫,是一座小型的战场。当男人们在真正的战场上与对手搏杀,以军队的集团建制大规模地互相屠戮的时候,后宫里的女人们也在构筑着一条条看不见的战线。同样有楚河汉界,同样有深深的巨大的鸿沟,只不过,刀光剑影让位于精致的帷幔后的阴谋。
后宫的建制出自周礼。《礼记·昏义》详细地规定了后宫的数目:“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除皇后外,共计120个后妃。周室衰微后,严格的后宫制度开始走形,至汉朝,后宫已经扩充为十四等,开启了“后宫三千”的男权泛滥时代。
中国史上后宫之德的楷模是刘秀的原配妻子阴丽华。她的故事,为残酷的后宫之战涂抹了一丝温馨的暖色。
汉光武帝刘秀在新野,听说了阴丽华之美,无限向往。到长安看到执金吾车骑盛大,不由得感叹道:“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阴丽华19岁的时候,刘秀终于完成了心愿,娶了阴丽华为妻,不过此时的刘秀离执金吾的理想还差着老大一截呢。刘秀起兵后,为了扩大势力,与真定望族郭昌政治联姻,又娶了他的女儿郭圣通,南征北战,一直带在身边,阴丽华则留在南阳老家。第二年刘秀称帝,把阴丽华接到洛阳,想封她为皇后。阴丽华以郭圣通已经生子的名义坚辞,刘秀只好立郭圣通为皇后。17年后,郭皇后年老色衰,刘秀终于逮着机会,废郭皇后,立阴丽华为后。《后汉书》对阴皇后的评价是:“在位恭俭,少嗜玩,不喜笑谑。性仁孝,多矜慈。”阴丽华的儿子继刘秀皇位,是为显宗。阴丽华在皇太后的位置上平平安安地度过了晚年,活了60岁,寿终正寝。史家评论,正是阴丽华的后宫之德才使得她福寿双全。
后宫的铁律是争宠、妒忌和因此导致的寿夭,而阴丽华的命运,却堪称后宫潜规则的异数。
以阴丽华的后宫暖色为背景,上溯一百多年,我们看到了有史可稽的最为残酷,也开创了后宫之战的血腥事件。这一事件是身体美学的第一次沦亡。
【宫刑】蚕室里的花朵
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在遭受宫刑之后,在七年前汉武帝“族陵家”,李陵案已成铁案的情势下,司马迁明知给狱中的任安写的这封回信,必会上达天听,但他虽然委婉、然而坚决地再次实现了替李陵的辩护:“身虽陷败彼,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而且,顺便讽刺了大臣们和汉武帝的丑态:“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由此可见,司马迁并没有后悔,他只是感受到了耻辱。这个耻辱是汉武帝强加给他的。司马迁完成《史记》后,“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以俟后圣君子”(《汉书·司马迁传》),只留一个副本在京城,藏之名山的正本要等待后世的圣人明君来传承,这是对汉武帝的最大轻蔑。至少从传说中的夏朝就已经出现的宫刑,在司马迁的一册《史记》面前,失去了专制皇帝所要求的身体媚术的功能,转化为巨大的心灵耻辱,以至于司马迁“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可是司马迁并没有对自己的选择后悔,对他身体的戕害,甚至催生了司马迁从“以求亲媚于主上”到“发愤著书”的决心,催生了“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著名论断。宫刑的耻辱,死亡的残酷,身体政治学的媚术铁律,在“千古书信第一”的《报任安书》面前,统统被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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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身】四刺客:身体媚术的逻辑退却
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接着记载:“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刺客诞生的周期逐渐拉长了,聂政之后220余年,才涌现了中国史上最引人注目的刺客荆轲。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荆轲流浪到燕国的时候,和高渐离交好。高渐离是狗屠,善击筑。筑是一种自宋代以后就已经失传的乐器,1993年长沙渔阳墓重新出土,木质五弦。《汉书·高帝纪》中有关于筑的形制的描述:“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曰筑。”其音悲亢激越,恰恰符合荆轲和高渐离出没于燕市之中的心境:“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筑的第二次现身是在荆轲出发前往秦国,燕太子丹及其宾客为荆轲送行的易水之畔:
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
这就是著名的易水送别。像往常一样,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变徵之声撼动了每个送行者的身世之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千古悲歌,更令人怒发冲冠。
荆轲刺秦王失败后,高渐离为躲避秦王的追杀,改换姓名,受雇于人做杂役。主人家堂上常常有客人击筑,高渐离彷徨不能离去,每每指摘说哪儿好哪儿不好。主人听说后,召高渐离上堂击筑,满座称善。这是高渐离之筑的第三次现身。然后:
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
———高渐离想,久隐贫贱之日没有尽头,于是退下,拿出匣中的筑,穿上见客的好衣服,更换容貌上堂。举座皆惊,纷纷用平等的礼节迎接他,奉为上客。高渐离击筑而歌,满座宾客无不流泪而去。
这一次筑的现身,使高渐离恢复了以往的名声,成为上流社会争相延请的上客。名声传到了秦始皇耳朵里,秦始皇也是一个爱乐之人,明知道高渐离是荆轲的好朋友,是一个漏网的危险分子,还是把他召到了身边:
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扑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为了随时能听到高渐离的筑声,秦始皇弄瞎了高渐离的眼睛,让他随侍身边。稍稍离秦始皇近一点,高渐离筑中置铅,再近一点的时候,高渐离举起灌满铅的沉重的筑扑向了秦始皇。像荆轲一样,盲眼的高渐离并没有能扑杀秦始皇。高渐离隐忍数年,就是为了今日这毫无把握的一击。这是高渐离之筑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现身。最后一次击筑的时候,残身的高渐离不再是把筑当作乐器,而是当成了一件杀人的凶器,一件为生死之交复仇的凶器。引荐荆轲的田光先生曾经评价荆轲说:“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不知道满目黑暗的高渐离,当他举筑扑向秦始皇的一瞬间,是哪一种勇敢之人?他也像荆轲一样,怒而色不变,坦然接受既定的命运吗?
刺客,只有到了高渐离替荆轲复仇的时刻,才展现了它深沉的内涵。至此,刺客彻底成了和国君、和权势者毫无关系的一种称谓,它不为权势者所用,它只对同样无权无势的真正的知己效忠。没有任何取媚的意图,高渐离和荆轲,这一对平等的兄弟般的知己,把残身变成了动人的友谊,变成了前赴后继的对抗强权的牺牲。
从要离到豫让,从豫让到聂政,从聂政到高渐离,残身的身体政治学,逐渐褪尽了取媚的色彩。洋溢着美感的仪式,让位于穷尽复仇的深沉选择。那支久已失传的筑,把刺客的最后身影,定格在同样残身的司马迁那部伟大的《刺客列传》之中;像那支筑一样,自《刺客列传》之后,刺客那种撼人的行为之美,也久已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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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远观与亵玩的精神分析
周敦颐在他的著名小品文《爱莲说》中如此赞美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周敦颐眼中的莲花,只可远远地观望,却不可凑近身前,细细地亵玩。亭亭玉立的莲花,是自足的存在,是纯洁的化身,不假手于他者,不为观者的视域而“染”而“妖”。当佛祖释迦牟尼在莲花座上跏趺而坐的时候,莲花隐喻着净土。汉语语境中所有有关莲花的语义,都指向清净无染的意象。但是,有一种被称为金子一样的莲花,却颠覆了这一语义,从而使只可远观的清净自然物,转变成了供人亵玩的畸形玩物。这种想像的莲花就是金莲,民间俗称为“三寸金莲”。
用金莲来替代女人的小脚,据说起源极早。金莲捍卫者们甚至追溯到治水的英雄大禹,声称大禹的妻子,九尾白狐化身的涂山氏女娇就是一双三寸金莲。还有人说商纣王的宠妃妲己,因是千年狐狸所变,变得了娇媚的身体却变不好一双脚,于是就用布裹了起来,引得宫女和民女纷纷效仿。把缠足的起源追溯到两条狐狸精身上,恰足以证明中国男人心中对以“狐媚”著称的狐狸精的深刻艳羡。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更是“狐狸精情结”的集大成之作。狐狸精,这种不仅以其美貌和性主动者的身份自荐枕席,而且又同时能使人致死的妖怪,是中国男人心头的两难选择。因此,在大量的文人传奇和话本小说中,“月色溶溶夜,花木寂寂春”的偏僻古庙,洵称尤物的狐狸精和英俊纤弱的白面书生媾和后,一定要有一个道士来祛魅。只有经过这一道程序,病入膏肓而不自知的白面书生才能起死回生,重新做人。这一固定书写模式,暗合了中国男人的猎艳心理:“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但是,狐狸精毕竟足以致命,如果运气不好,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