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又舍不得走开哩!”
“黑夜来了!”张易之插嘴说。同时,使手势使西窗掩上。
镜殿,完全陷在黑暗中,但这只是极短促的时间,转瞬间,一支烛燃起了。
镜子的反映,有似魔术,一枝烛,幻化成无数枝,烛光映照,镜殿呈现了凄清幽秘的景象,映在镜上的人影,好像是无数幽灵。
“啊,这像是地狱!”女皇帝有凛然之感,不过,她仍然赏识这一枝烛所造成的境界。
“陛下,立刻就会变成天堂的。”张昌宗说着,随命侍从们燃点镜殿内所有的灯烛。
于是,侍从拉开镜铜柱底部的小暗门,拨动机钮。铜柱近顶的部分,应声伸出一枝小铜棍,棍端,垂下一条铜链,屏风外,有内侍送入宫灯。每一条铜链挂上一盏宫灯,立刻将机钮转拨,铜链缩了上去。这样,镜殿内,有了十六盏挂灯了,殿堂通明……
《武则天》第十四卷(8)
但是,这尚未终结。
巨大的铜镜屏风,此时已拉出了嵌着的灯架了,内侍们自屏外提了各式各样的灯,挂在架上。
于是,镜殿成了灯的海。
女皇帝被灯的海所眩迷了,一瞬间,面对奇景,她目瞪口呆。张昌宗凑近去,低说:
“陛下,这像天堂了!”
她长吁着,好像找到了目的地似的,悠悠地说:
“这是一个神异的地方,这是一个夺天地造化之功的地方,我就在此地终老了吧!”
“这是千古帝皇所不曾享受到的!”张易之说。
“是啊,我也是千古所无的人啊!”女皇帝骄傲地说!她一直是如此自信的。
在辉煌的灯海中,武曌的绮念渐渐地泛滥了,她想到了当年天堂神宫中的无遮大会,倘若,将那种会乐移到镜殿,必然更加有趣,她想看,就向张易之兄弟说了。在激动中的婉儿,迅速地接口道:
“陛下,也可以找人到此地来表演的啊,我们看镜……”
女皇帝尚未有反应,张昌宗却已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陛下,我以为这不好,白马寺内的大佛像,是居高临下的,在佛像顶上往下看,一览无遗,自然动人,此地是平面的,我以为只适合自己演,不适宜看人家……”
“小东西!”女皇帝打了他一下,又拧他的面颊,“你说得不错,白马寺烧了,天堂神宫的时代也过去了,现在是镜殿时代,不是看人们,而是看自己——好吧!昌宗,你先来——”
“陛下——”张昌宗以一副羞涩的神气闪避。
“婉儿,你来帮手,将昌宗的衣服剥下来!”
——女皇帝在灯的海中狂了,女皇帝在奇丽的镜殿中,几乎是迷失了。
投老的人生,原是不应有所变化的,但是,在镜殿中,武曌却大变了,她狂妄,她奔放,她衰飒的生命转化为蓬勃,好像春天去了再来。
镜殿,可爱的镜殿,千古未有的奇丽——女皇帝被迷惑住了,她长日在镜殿中,对政治的兴趣因此而淡了,她将许多事委托给大臣处理,以及委托给来俊臣处理。
她享受着,她松懈了。
然而,千古未有的奇丽,却在逐渐地损害至尊的女皇帝。
镜子所反映的光芒,严重地侵害了她的眼睛。渐渐地,她发现了自己的视觉有模糊的倾向。
这一发现使得她深奥的内心都起了抖栗,一个人,如果失明了,活着将无兴趣可言,而她的视觉模糊,正走向失明的路啊。
可是,她又舍不得放弃镜殿,她想,人生百岁,必有一死,为了享乐,何妨一死呢?何况,这还没有死一样的严重。
她留恋着——她争取着欢乐的时间。
就在这时,出征的薛怀义,击退了敌人,终于回来了。女皇帝是不愿见他回来的。但在镜殿的享受中,她疏忽了这件事。薛怀义的申请表文,她随便批准了。自然,对薛怀义本人,她还是有些儿思念的。过去,她的理智控制着感情,将薛怀义远徙,以免于是非,但镜殿中的逸乐,使她的观念有若干改变。她想着白马寺时期的往事——在细腻的张易之兄弟面前,她觉得粗犷的薛怀义具有另外一种风情。一度,她厌弃了粗犷的,此刻,又希望有粗犷的来调剂一下细腻。此外,她又想向薛怀义夸耀一下镜殿。
于是,远征的骠骑大将军、行军总管薛怀义,自边城回到京华,解除了军职,归国公府邸。
在民间,有远别胜新婚的说法。女皇帝于朝堂上看到薛怀义时的心情,正复如此,因此,在怀义归朝的第二天,她就召他入内宫。
在对女皇帝的关系上,张易之兄弟是经由薛怀义的引荐才登堂入室的,在心理上,他们兄弟对薛怀义有着忌惮,并且,直觉地以为薛怀义的到来,会夺去自己所得的宠爱。
然而,他们兄弟却不敢表示妒意,做为职业情人,是没有妒的权利的。
他们,久别重逢,是在武曌读书的智仁殿——女皇帝时时阅读书籍,每逢读书的时候,她会摒绝一切,即使是张易之兄弟,在她读书的时候,也是回避的。
现在,她竟将薛怀义召入智仁小殿,张易之想,这是多么不相称啊,薛怀义这个人,没有一点书卷气,到书房中干嘛呢?
智仁小殿中,却别有一番天地。女皇帝选择这一个地方是有其深意的,她以为自己在此地的时候是最清醒的,她愿意在清醒中接见薛怀义。
可是,在与久别的、讨厌的旧情人相见时,她的矜持就崩溃了。
薛怀义跪倒在女皇帝的脚前,以激动的声调叫着陛下,随后,他将她的小腿搀住,巨大的头颅靠贴着她的膝盖。
“陛下,”他叫出,“我怕我已经被遗弃了!”他稍顿,再仰起头,热泪满面,“陛下,在战场上,在那些边荒的地方,我多么想你,我多么思念在都城的岁月,我多么想抱住陛下——”
这是热情奔放的情话,这也是恣肆的,如长江大河,女皇帝的矜持,立刻就解体了,她伸出双手,捧住了薛怀义的面颊。
“陛下,我要是见着你,就是立刻死了,我也瞑目。”薛怀义继续以激越的声调说,“陛下,我宁愿不要功业——什么都不要,只求能长日相伴陛下。”
《武则天》第十四卷(9)
“怀义!”她感动,也感慨万端,双手不断地摩挲着他的面颊,“怀义,我也一样想着你的啊!怀义,我对你有期望——我不愿我所喜欢的人,是低能的。”
“陛下,陛下——”他切切地叫唤,同时,以下巴来摩挲她的腿肚,蜜意柔情尽在不言中。
“怀义!”她长吁着,如释重负地。此刻,她的心情极为复杂,当年,怀义的胡行、滋事,使她不安,因而遣使远出,但是,重逢的现在,当一个庞大雄壮的人体跪伏在自己面前,男性的雄奇又使她不能自已了。
她体察自己,她发现,直到如今,自己仍然是喜爱着这个男子的,她想:当时,远徙怀义,也是由于爱为出发,如果是恩尽义绝,那么,当时必会将之处死而不会让他上战场去的。她又想:戒慎恐惧,是理智;不忍将之处死,是潜在的爱情。爱情,何必自苦,何必自抑呢?
——这样一转念,她释然了。
“起来吧!”她柔和地说,“怀义,说实话,有时,我真的对你不满,我讨厌你的胡作妄为,可是,我又实在少不了你,老实说,抱住你和抱住张易之兄弟,完全不同——”
于是,薛怀义跪前了一些——他并未遵命爬起来,他移前,双手搂住了女皇帝的腰肢。然后,他的面颊贴着了她的胸口。
“怀义,怀义——”她终于也将他搂住了。
于是,在智仁小殿,旧情有似死灰复燃了,而且炽烈地燃了起来。
——她又接触到了他结实的肢体,她又亲吻了他表示男性雄伟的嘴形,以及他那挺直的鼻梁。
“陛下,在边境的时候,我想着你……”
“你一定弄了别的女人——”
“没有,我想着陛下而过日子,我像一个苦行僧那样地过日子,有时候,我在梦中享受……”他以眼色来暗示男女间的欢爱。
于是,女皇帝打他一下,吃吃地笑了出来。
于是,薛怀义倏地竖立起来,吻了女皇帝——
情感,终于将理智打倒了。
“怀义,我有了一个新的玩意儿!”她依偎在薛怀义雄壮的胸前,悠悠地说,“张易之兄弟为我设计,建造了一所镜殿,那是瑰丽的,伟大和智巧的构造!”
啊——薛怀义的心房骤然向下沉。但是,他竭力控制自己,并且,也以微笑表示自己的赞赏。
“这像是万花筒——”女皇帝衷心愉悦地说。
“镜殿,镜殿!”薛怀义想有所说明,但在一转念之间,立刻就忍住了。他尚未弄清楚女皇的意向,不欲逾越,因此,他改以妒羡的神气瞅着女皇帝。
这神态,使女皇帝舒服,女人,总是喜欢男子为自己而妒的,于是,她解开了他的衣服,她伸手抚摩他的胸膛。
“不要酸酸的,我带你去,让你也见见世面,那是比天堂神宫更加瑰丽的。”
“那是在我不在此地的时候……”薛怀义以悻悻然的神气说。
“我允承带你入镜殿啊——我的将军,难道,你还不满足吗?”她第一次以柔弱的喜悦口气对情人。我的将军一语,是充满着蜜意的。
薛怀义是敏感的,现在他发现离别非但对自己没有损害,而且还有好处,他成为女皇帝情人之后,虽然有过狂热的时候,虽然也有过极亲昵的时候,但是,像现在那样的口气,却是第一次,他明白,这是由于久别而生的情愫。他思索着,要把握这份情愫,只要把握住,就可进一步,操纵女皇帝,操纵天下。
他有着万丈雄心,他希望有主宰天下的一天。
于是,他柔腻地吻着女皇帝,他竭尽所能地挑逗女皇帝,他也竭力地使自己辉煌。
辉煌,辉煌——
武曌在恍惚中,自己依稀回到了武媚娘的时代——那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