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辉煌——
武曌在恍惚中,自己依稀回到了武媚娘的时代——那是心理上的时光倒流,那是自我地刺激着生理的发酵。她其实已经衰老了,镜殿,已经使她的视觉受到损害,可是,当生命潜在的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一种从内心发抒出来的幻觉,使她觉得自己的视觉明朗了,使她觉得自己年轻了。
于是,她微笑,她有饮一杯酒的需要。
“陛下,现在带我去?”薛怀义把握了时机,腻声询问。
她已经有此想了,不过,她要装腔作势——女人,多数是爱好装腔作势的。因此,在薛怀义提出了之后,她轻轻地摇头,又摇头。
“不要如此薄幸啊!”薛怀义郁勃地说出。
她笑,媚惑地,幸福地……
于是,远征归来的薛怀义,侍奉着大周女皇帝,向神秘的与瑰丽的镜殿去。
新任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在南内则天楼侍候晋见女皇帝。
这是常仪,女皇帝是每隔一二日召见一位丞相询问朝廷的和四方的事情的。
在女皇帝的朝廷中,狄仁杰并不党附武氏诸王,他孜孜于自己的职务,在巡抚河南的时候是如此,入朝之后,也是如此。他居相职,只是照规定的例律办事,既不曲意承欢,也不孤行独立。他和凤阁侍郎李昭德、同平章事乐思晦,都是以刚介不苟名京师的,同时,他们也是获得女皇帝信任的。
其中,狄仁杰刚正而并不猛酷,他时时会娓娓地陈述意见,扭转女皇帝的若干决定。
武曌欢喜他的正直,欢喜他的廉介,同时,也欣赏他的仪表。
《武则天》第十四卷(10)
女皇帝并没有使狄仁杰久候。
女皇帝出现时,春风满面——狄仁杰每一次在单独觐见女皇帝的时候,都有着疑惑——自他入仕至今,女皇帝的容貌变化不大,每次他会想,何以她不会老呢?
“仁杰,我有些一般性的事务问你。”她在赐坐之后,徐徐地说了开场白,稍后,她再接下去,“第一样,我于最近连续接到密告,新进的人中,有好多根本不称职的。有人还编了歌词,你可知道?”
“我知道——当然不是全体,那是人们讽刺陛下存抚四方的选举荐引制度的。”狄仁杰淡淡地接口,“那首歌,我也记得:‘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攫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曲心存抚使,眯目圣神皇。’我所知的就是如此六句。”
“唔,那是讽我滥选的,意思不错。你以为怎样?”武曌微笑着,并不因一首冒渎的歌词而生气。
“滥,是事实,不过,那总比关起门来的好,倘若十个滥的中间,有一个杰出者,就得到补偿的了。”狄仁杰正经地说,“最怕是把持,由一群固定的人轮替着做官,这会更坏,所以,外面对选举制度,尽管有批评,我一直未敢陈奏,就为着怕陛下会因此而取消一个良好的制度。”
“嗯,有道理!”女皇帝仍然保持着适宜的笑容,缓慢但又很明朗地接下去道,“这些年,你有发现新的,可以承继你们的人才吗?”
“有,但并不是很杰出的!”他稍顿,再接下去,“人才是渐渐地培植成功的,天生只有一半,栽培也占一半,天才而缺少一个优良的环境,那会使天才庸碌以没。”
“嗯——”武曌抬起眼来,凝看着狄仁杰,一种飘忽的意念,于一瞥之间泛起了。她将镜殿与狄仁杰联系了起来,她想,如果将狄仁杰这个人放入于镜殿中……
这是放诞的、荒唐的意念!她从来是把私事和政务分开的,狄仁杰,是她政务方面的人;镜殿,是她私事的——但在此时,她将私与公混淆了。
于是,她那双视觉已经衰退了的眸子凝定在狄仁杰的脸上。
狄仁杰是在期待着她的反应,一个间歇的时间,使他感到意外,因此,他也抬眼来看女皇帝。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狄仁杰局促了!他发现女皇帝的双目中有着异样的光华。他并不能确定这样的目光所包含着的是什么,可是,他是男人,和女人相对视中,自然会有生理的与心理的反应,他因反应而局促,缓缓地,在不知所措中垂下头来。
武曌终于从游离中醒了过来,她内心谴责着自己,同时,她也有着柔媚的幸福之感,她想,我还可以使一个男人动心哩。
“陛下,”狄仁杰暗暗地调匀了呼吸,镇摄心情,徐徐地说,“刚才,陛下说过的,还有——”
她非要收摄自己不可了,意志如一匹在驰骋中的野马,她竭力收拢缰绳。
一瞬之间,她回复了冷静……
“仁杰,那是关于薛怀义的,听说,他在洛阳广收徒弟,私蓄武士——”
狄仁杰震动了一下,他自然知道女皇帝与薛怀义的关系,疏不间亲,这是至理名言。
他又怎能在这个问题上发言呢?何况,他又晓得女皇帝在若干方面是有意地纵容薛怀义的,因此,他缄默着。
“仁杰,就你的职位发表意见。”她似乎看到了他的心事,至诚地,也端正地说。
“陛下,薛怀义现在所为,并无特殊的地方,但是,若就防微杜渐这一点来着眼,薛怀义的作为,是可能有危险的倾向的。”
她点头。
“每一个做皇帝的人,都不会高兴见到朱家郭解这一类人的。薛怀义似乎想做朱家郭解。”
“人的发展真不容易预料。”
“他辜负了我!”女皇帝不假思索地说出。
这一句话,等于是自我地宣布了与薛怀义的暧昧关系,狄仁杰不知所措了。武曌却并不觉得自己是失言,她以为,这是不必文饰的。一个女皇帝有几个情夫,与一个男皇帝有几个妃子,是毫无分别的啊。再者,在她的心理上,把狄仁杰看作朋友,在朋友的面前,自然不必讳忌的啊,因此,她直承了。可是,狄仁杰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却没有她那样豁达,因此,女皇帝的坦率,他无法置一词。
“我不能容忍在我的治下,有人建立自己的势力。”女皇帝却迅速地撇开了男女私情,把意志集中到政治方面。
则天楼的觐见结束了,女皇帝于回进去的时候,向婉儿吩咐:不许薛怀义进宫。
——这是薛怀义回到京城三个月之后的故事。
女皇帝对薛怀义的一份热情,只有在重逢之始是燃烧性的,其后,她终又觉得怀义的粗鲁是不能容忍的。怀义,不能与张易之兄弟相提并论,因此,她对薛怀义的召唤就减少了。
薛怀义自然是看得出来的,他担心着自己的前途会起变化,他想:照此下去,张易之兄弟必然有一天会来代替自己,可是,他同时又明白,女皇帝的心,是无法扭得转的。他曾经竭尽所能,希望扭转女皇帝的眷注,但结果却是失望。
在失望中,薛怀义的老脾气又发了,他以为女皇帝将会容忍自己——像过去那样子。
于是,他在以“自娱”中广收徒弟,举行小规模的钧天大乐。
《武则天》第十四卷(11)
而这些,就是他的朱家郭解式的发展,在形式上,是的,但在实际上,却不是。
薛怀义在外面的作为,来俊臣是尽量避免密报的,但是,那并非表示他不注意他的行为。他搜集一切的情报,平时,以这些情报来抑制薛怀义,倘若有必要,他也会随时将这些提供给女皇帝。
现在,他得知了女皇帝不许薛怀义入宫——他猜测,薛怀义的宠信衰了。但是,他也看到女皇帝的态度还是温和的,无情中仍然有微情。于是,他找了张易之来问讯,他希望张易之和自己进一步勾结。
自从有了镜殿之后,张易之兄弟在皇帝的心目中,地位又加深和提高了。
武曌老了,对眼前光景有着失去控制的留恋。她还有独占的欲望。她公开地向张易之提出,不许他在外面娶妻,同时,她也坦然命令,不准张易之接触第二个女人。
以前,她没有这种观念,她曾经放任薛怀义和其他的女人厮混,张易之侍从她的初期,仅在宫门之内专心一意侍候女皇帝,在回家之后,是不受干涉的。现在可不同了,张易之像是被拘禁在宫内,偶然的外出,女皇帝必然派遣两名侍卫人员相随——那是监视。
来俊臣在内宫找到张易之密谈。他做出忠于张易之的样子,自告奋勇地愿为张易之除掉薛怀义。
这自然是张易之所要的,当薛怀义自边陲回来的时候,有十来天,女皇帝无分日夜地亲近旧情人,这使张易之兄弟恐慌。当时他真想找一个机会诛除这一个可怕的敌人,但在此刻,他认为无此需要了,女皇帝已经不许薛怀义入宫,过去的情爱即使存在,其淡薄也可知了,至少,他看出了薛怀义绝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对手,因此,他摇头说:
“现在,不必了,皇帝陛下已不愿再见这贼秃。”
“那只是一时呀,以前,皇帝也曾疏远过大和尚的,可是,他从边塞回来之后呢?”来俊臣耸肩,“我是为老兄着想,你再想想!”
“哦——”张易之不能立刻决定,那是另有原因的,薛怀义和他,都是职业情人,在最后关头,他亦不免于物伤其类的感慨,于是,他又说,“由他去吧!”
“你如此托大?”来俊臣忽然恣肆地大笑起来,“我是为你着想啊,我干这一行,懂得的可能比你多——斩草必须除根,如果,斩草不除根,将来,可能有患,现在,你虽然不怕他,可是,薛怀义不甘心的啊,你是他所引荐的,此刻,他在女皇身边失了势,奈何你不得;可是,他还有别的方法啊,我告诉你,据我的手下报告,薛怀义左右,有一班洛阳少年保镖,那些人,随时有为薛怀义拼命的,他自许是朱家郭解一流人。”
“唉,这贼秃!”张易之脱口说出,“我在你面前不必讲假话,我自然是讨厌他的。不过,我饮水思源,内心实在不想难为他。”他稍微顿歇,再接下去,“俊臣兄,你对我的关心,我是知道的,你斟酌着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