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林冲是被“逼上梁山”的典型人物;实际上,这是一个“逼也不反”的最典型的“顺民”。他和鲁智深最投机,但是两个人的性格截然相反。鲁智深办事,只求自己“痛快”,基本上不怎么理睬人情、国法;而林冲的思想深处,最主要的就是想当一个“好官”,实际上也就是“顺民”。因此他在“上级”面前处处忍让,不敢得罪上司。高衙内调戏他老婆,如果是别的市井无赖,早就一顿拳脚奉赠了。一看是高衙内,高高举起的拳头,先就软了下来。后来发现是陆虞候在骗自己,立刻就火儿了,怀里揣着尖刀,不是想去杀他,至少也想“教训教训”他。等到被骗到白虎堂前面,被高太尉绑起来的时候,他明明知道这是高太尉设的陷阱,但是他却不敢高声喊叫,不敢揭穿这个阴谋。直到押送开封府,方才说出这是高太尉的阴谋。你想:滕府尹虽然不是高太尉的直接下属,但是官衔不比高太尉高,他是管不着高太尉的。如果不是有一个耿直的孙孔目,他的案子,只怕是铁定的死罪了。
其实高俅在处置林冲的问题上,也还是“手软”了些。如果林冲是滕府尹的手下,“擅闯节堂”,当然要送回开封府办理;林冲是高俅的手下,他自己就有“杀人”的大权。既然陆虞候已经安排了这样一个陷阱,既然林冲已经傻乎乎地跳进陷阱里来了,还客气什么?当机立断,立刻下令“拉出去砍了”,不是就一了百了了么?
对于这一回的文字,金圣叹和李卓吾两位老先生都不作评论。像这样热闹的情节,本来是可以大做文章的。是不是嫌林冲“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想说呀?
李贽评:儿女情深,英雄气短,只冲临歧,犹见本色,作者便非凡笔。
王望如曰:开封滕府尹止(只)知奉承太尉,那管草菅林冲。丈夫身负奇冤,割舍妻儿,不失英雄气概。张氏张老,善承林冲之志,到底不为衙内所活,可称真泰山、真节妇。
又曰:自有宋以来,野错林中,结果了多少冤屈的性命。几回得遇太白金星鲁智深搭救。巧哉林冲,相交花和尚,便得花和尚之力,岂不是绝处逢生。两解差同为刽子手,董超初犹豫不决,后与薛霸同谋,智深杀之,而林冲救之。后以得罪高俅,流配大名,又受李固金,而欲死卢俊义,卒为燕青冷箭所死。呜呼!既已漏网何又投罗,术固不可不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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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评70回本水浒传 第八回(1)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水火棍来往林冲脑袋上劈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子刚刚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一条铁禅杖飞过来,把这水火棍一隔,飞出九霄云外去了,同时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一声:“干的好事,洒家在林子里等你们多时了!”两个公人看那和尚,穿一领皂布直裰,挎一口戒刀,提着禅杖,抡起来要打这两个公人。林冲睁开眼睛一看,认得是鲁智深,连忙大叫:“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智深听得,收住禅杖。〖鲁智深这一回怎么这样听话?两个公差都要杀人了,打死他们,也是罪有应得。这样一办,林冲也不用去沧州受罪,起码半部《水浒传》都要重写,该有多好!〗两个公人呆了半晌,不敢动弹。林冲说:“不干他们两个的事儿;是高太尉让陆虞候吩咐他们,要在路上害我性命。他两个怎敢不依?你要是打死他们两个,也是冤屈!”〖完全是站在高太尉的立场上说话。〗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扶起林冲来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天相别之后,洒家心里就为你担忧。自从你受官司牵连,俺又无法去救你。打听得你发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找你不见,却听得人说被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店里一位官人找你说话。’为此,洒家疑心,放心不下。恐怕这厮们路上害你,俺就特地跟了下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进店里去,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烫了你的脚,那时候俺就要杀这两个撮鸟;却因为客店里人多,恐怕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更放心不下。你们五更里出门,洒家就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着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杀他们两个!”〖一个胖大和尚,
薛霸的水火棍刚刚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
那条铁禅杖飞过来,把这水火棍一隔,飞出九霄云外去了。
行动居然如此诡秘,同住一个旅店,连薛霸用开水烫林冲的事情都看在眼里,却居然没有露了行迹,而且还能忍着不发作,都不像是鲁达性格。〗林冲劝他说:“既然师兄已经救了我,你就不要害他们两个性命了。”鲁智深大喝:“你们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子,把你们两个都剁做肉酱!如今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插了戒刀,说:“你们这两个撮鸟,快搀上我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两个公人哪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着林冲,又替他拿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
走了三四里路,见村口有一座小酒店。四人进去坐下,喊过酒保,买了五六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又回①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安排,一面来酒筛。两个公人问:“不敢拜问师父,在哪个寺里住持?”〖居心叵测!〗智深笑着说:“你们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什么?莫不是去叫高俅做什么来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要是撞着那厮,叫他吃俺三百禅杖!”
①回——用跟进价相似的价格向不是经营此类物品的人购买某种东西。当年的小酒店,只卖酒肉。要吃饭和饼,可以提供方便,让客人自己做。如果没有带米面的,可以向店家“回”。
两个公人哪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了村口。林冲问:“师兄如今投哪里去?”鲁智深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心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说:“糟了!这不是要坏我们的买卖么!返回东京,怎么回话!”没办法,只得随着他一起走路。
从此,途中鲁智深要走就走,要歇就歇,哪里敢拗他?〖在这样的场合,当“顺民”就是不如当“歹徒”。〗好就骂,不好就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走了两程,雇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坐着,三个人跟着车子走。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给林冲吃,那两个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谁敢不依他?二人暗暗商量:“俺们被这个和尚监押定了,明天回去,高太尉必然要为难俺们!”薛霸说:“我听说大相国寺菜园里新近来了个僧人,叫做鲁智深,想来必定是他。回去就实说:‘俺们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着还他那十两金子,让陆谦自己去找这个和尚就是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净。”董超说:“说得也是。”两人暗暗商量了不题。
两个公人被智深监押着,寸步不离。走了十七八天,离沧州只有七十里路了,一路过去都有人家,再没有僻静地方了。智深打听清楚了,就对林冲说:“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经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林冲说:“师兄回去,请到我泰山处说一声。防护之恩,不死定当厚报!”智深取出十几两银子给林冲;把二三两给两个公人,说:“你们两个撮鸟,本应该在路上砍了你们两个的头,看在兄弟面上,饶你们两个鸟命。如今没多少路了,别生歹心!”两个公差说:“怎么敢!都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正要分手。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问:“你们两个撮鸟的头,有这松树硬么?”二人回答说:“小人的头,是父母的皮肉包着些骨头。”智深抡起禅杖只一下,打得那松树有二寸深痕,齐齐地折了,喝一声:“你们两个撮鸟,再有歹心,叫你的头也和这树一样!”说完,摆着手,拖了禅杖,叫一声:“兄弟,保重!”自己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回去。林冲说:“上下,俺们走吧。”两个公人说:“好一个莽和尚!一下子打折了一棵树!”林冲说:“这个算得什么?相国寺一棵大柳树,还连根儿拔出来呢。”〖看林冲那傻样,还不如鲁智深心眼儿细!〗两个公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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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评70回本水浒传 第八回(2)
三人上路,走到晌午,望见官道上有一座酒店。仨人走到里面,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这半天方才自在了一些。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四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和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林冲等得不耐烦,敲着桌子说:“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就不来理睬!这是什么道理?我可不是白吃你的!”主人过来说:“你这人原来不知道我的好意。”林冲问:“不卖酒肉给我,有什么好意?”店主人说:“你不知道: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人都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叫他‘小旋风’。他是大周皇帝柴世宗①的子孙。自从陈桥让位②,太祖武德皇帝③敕赐给他‘誓书铁券④’,放在家中,没人敢欺负他。专门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地养在家中。〖什么目的?仅仅因为好客?〗常常嘱咐我们酒店里:‘如果有流配的犯人,可以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会资助他。’我如今要是卖酒肉给你吃得面皮红了,他说你自己有盘缠,就不资助你了。我这是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