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得拿着这种有价的白纸条到京城去兑现。既非现钱交易,再多的甜头也只能是虚的了。
边塞州军开了那么多虚估价格的交引,京城哪来那么多现钱兑现呢?给过一段时间的现钱之后,朝廷便以实物代替了。先是以盐,盐被榷卖,就改成了茶。再后来,除茶,又加了东南缗钱及香药、犀牛角、象牙等贵重药材。“入中”粮草的除了商人,还有各地的士民官宦之家,他们要那只能兑现茶叶、药材的交引有什么用呢?不管怎样,兑了现钱才是实惠。他们往往就将手中的交引,就近卖给当地的商人了。茶叶不是榷卖吗?商人这头,也只有少数入了茶行、得到官家允许的茶商,才能买卖茶叶。那么,一般商人即使买了交引,也没用处,还得卖。于是,京城便有了专门做交引生意的“交引铺”了。这些交引铺,隶属京城榷货务。就像百货商人买卖百货一样,交引成了他们合法买卖的“货物”,多少有点儿类似现在的有价证券买卖。他们要是不做茶叶生意,买进来的交引还会转卖给茶商,由他们拿着去产地榷货务或山场提茶买卖。开店就是为了赚钱,总是低买贵卖。反反复复一倒手,就有了三种后果。一是,“入中”粮草的人家,因为交引被商人压价,无利可图,再不愿“入中”粮草了,边塞依旧打起了饥荒。二是,交引一贱,茶价自然要跟着下跌,而买卖茶叶的利润,更叫大商人垄断了:不是大商人,也没那么多钱买下大宗的交引呵!第三最严重,因为交引的价钱,都是“入中”时往高里估的虚价,要拿茶叶充数,哪儿来那么多茶叶呢?要是真将交引全部兑现,不仅当年产的茶叶不够数,就是往后好几年的茶叶全集中起来,也不够一年用的。
这又是一个怪圈:交引越贱,为吸引人“入中”,越要往多里开,越需要更多的茶叶。朝廷要想玩得转,只能始终饮鸩止渴。自然,也有那聪明人看出了问题,也出了点子:请求将“入中”粮草与茶叶买卖完全分开,而且全都以现金交易。“入中”的粮草,在京中或当地支给现钱;商人买茶,也照过去那样,到榷货务交现钱,再领茶引去拿茶。点子不错,朝廷也还真实行过一段时间。吃着正痛快的肥肉突然没了,大商人当然不愿意。他们一不愿,朝廷里替他们说话的也就张口了,说是国家没那么多现钱交纳,失利也多。那怎么办呢?只好又改回来了,依旧饮鸩解渴!折腾来,折腾去,大宋立国几十年,茶法前前后后就变化了十多次。
江南东西两路,共有十州五军是重点产茶区,东路占了一大半,共六州、两军。东路所辖的一府、七州、两军,除了江宁府、太平州,其他宣、歙、江、池、饶、信等六州及广德、南康两军,全都盛产茶叶。既是茶叶主产区,茶政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江南东路当然都要首当其冲。而身为一路提点刑狱官,最头痛的事,也就不能不是茶政了。别的不说,监狱有人满之患,关的绝大多数都是买卖私茶的犯人,身为提点刑狱官,能不头痛吗?
安石喊来刘成、氓儿:“走,咱们出去走走。”
氓儿问:“老爷要上哪儿?”
安石道:“随便走走,找一家茶坊坐坐。”
饶州州治与鄱阳县治,都在鄱阳城里。既是产茶区,茶坊几乎到处都有。十字街偏西的一家,门脸虽不大,名字却起得不俗,叫做“芳冠茶舍”。安石是无书不读的人,知道是从西晋张孟阳的《登成都楼》诗“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化来的,喜欢它用得不露痕迹,便对氓儿、刘成道:“就这家好,咱们就在这一家。”
进去一看,开间虽然不大,却敞亮雅致,除了茶座清洁,四墙上的字画尤其叫人舒心。正面神龛里,供着一尊瓷塑陆羽神像。这倒不叫奇。陆羽是茶圣,做茶叶生意的人家,都要供的。神像上方的一幅横幅,行书写的是唐诗人卢仝的《谢孟谏议寄新茶》,就不能不叫安石拍案叫绝了。诗中的“七碗”名句写道:
一碗唯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肤清,六碗通仙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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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七回(3)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几乎将饮茶的妙处包揽殆尽,安石一向认它是茶诗的绝唱。茶坊能将它高悬店中,如何能不让他叫绝叹赏!
接下来,除了几幅与茶事有关的水墨金碧立轴,四壁也全都是茶诗。安石喜欢的几乎都有。杜育的《 赋》、李白的“仙人掌茶”诗,当然是有的了。皎然的是“饮茶歌”与《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后一首诗,标志着世风的转换,也颇清新可喜。只有四句:
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
白居易的是《琴茶》:
兀兀寄形群动内,陶陶任性一生间。自抛官后春多梦,不读书来老更闲。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穷通行止常相伴,难道吾今无往还?
元稹的是宝塔诗《茶》: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其堪夸。
安石自己的一首《试茗泉》,也赫然列在其中:
此泉地何偏?陆羽未曾阅。坻沙光散射,窦乳甘潜泄。灵山不可见,嘉草何由啜?但有梦中人,相随掬明月。
看了这一切,安石虽没有说出来,却在心里大加赞叹:“这店主虽是商人,却是个大大的雅人。这种做派,就是京城的茶坊,怕也难得找到第二家!”
安石让刘成与氓儿也一同坐了。这里刚坐下,茶博士就过来招呼了:“客官是饮荤茶、素茶,还是只用清茶?小店备有各色茶点果品。”
氓儿知道安石一向只饮清茶,就答道:“只用清茶。”
“是。要片茶,还是散茶?”
安石饮茶一向不讲究,到哪儿就饮哪儿的茶。饶州主产散茶,一向也就只饮散茶。散茶就如同现在的一般绿茶,片茶则加工为饼状,工艺复杂多了。氓儿正要回话,安石却一扬手,问道:“都有些什么茶?”
茶博士答道:“什么茶都有。本地且不说,外州,近的有分宁双井、宜兴阳羡、顾渚紫笋,远的有会稽日铸、建溪片茶、蒙山云雾等等,就看客官您要什么了?”
茶博士一口气报了这么多茶名,连安石也吃了一惊。那可都是当今的顶级名茶,他虽没有都尝过,名字是知道的。小小一家茶店竟能荟萃这么多名茶,老板的神通也就可想而知了。安石疑心店家说大话,有意点道:“有上饶茶山寺的茶,来一壶。”陆羽曾在信州上饶茶山寺住过两年,那茶也就因此而颇有名声。
茶博士答道:“好哪。客官要煎茶,还是分茶?”
煎茶、分茶都要煮,区别只在煎茶要加姜盐,分茶则不加。安石一向只喝分茶,氓儿答道:“来分茶。”
茶博士吆喝着下去了,很快三盏清茶就端上来了。安石看那茶盏,口大底深,胎骨微厚,釉色黑亮润泽,闪烁着或蓝或棕、犹如兔毫一样的斑纹,知道就是举国崇尚的兔毫盏,不仅时尚,而且名贵。他随司马光到吕公著家拜访,用的就是这种茶盏,其特点也是听吕公著介绍的。再看茶色,虽不银白似雪,也清亮可喜,喝一口甘醇清心,显然不是赝品。
安石益发想见老板了,便问茶博士:“能不能请你们老板出来见一面?”
茶博士答道:“好哪,我这就去请。”
转眼的工夫,果然领着店主过来了。安石见他因为制度约束,一派商家打扮,却有一股儒雅风度,自是欢喜,叉手一礼,说道:“进了贵店,店面、茶具、茶水等无一不好,实在钦佩之至。极想见您一面,还请恕我打搅!”
老板见安石虽寻常打扮,却洒脱庄重,不怒而威,又谦恭下人,也不敢怠慢,叉手回礼道:“客官说哪里话!开店延客,礼当侍候,有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见过礼,老板也就与安石一桌坐了,茶博士也送上一碗茶来。
安石道:“我见贵主温文儒雅,店里的一切也都高雅不俗,想来您该是半路行商的吧?”
老板道:“惭愧,惭愧。鄙人原先确实读过几年书,因为功名无望,才就地经商,开了这爿茶肆。”
安石点头道:“这就是了。士农工商都是少不了的,经商也很好。当年范蠡弃官经商,隐于五湖,不照样是千古佳话吗!贵店货物齐全,茶、水皆属上品,不仅冠于六清,怕也冠于鄱阳、饶州,店名芳冠,名副其实,真正经营有方。敢问贵主,你们的茶叶都是打哪儿进的货呢?”
老板谦虚道:“先生过奖了,鄙人实在愧不敢当。说到经营,倒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茶肆专靠茶水吸引人,自然尤其经心。水都是挑的本地最好的清泉。茶叶嘛,自然都是私货。”
安石故意一惊:“怎么都是私货呢?”
老板道:“榷卖的茶粗劣难饮,怎么用它招徕顾客?私货虽然贵点,却真正货真价实,而且挑选的余地也大。”
“这么说,所有的茶肆都是这样了?”
“好的茶肆都是这样。”
“可茶是榷卖,私下买卖可是犯法的呀!”
本来心平气和的老板,一听这话突然光火起来:“先生不说这话,鄙人还不恼火。说起这话,不由人不出火!别的我一无所知,做着茶叶生意,对这个倒多少有些见解。请问先生,眼下这茶政,还叫茶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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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七回(4)
安石问道:“怎么说呢?”
老板道:“上不利于朝廷,下不利于茶户、中小茶商,连一般喝茶的黎民百姓也跟着受累,除了贪官污吏、大茶商,谁不怒目切齿!”
“有这么严重?能不能详细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