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想,定格在二帝三王的极治之中了。而一旦将视线转到现在,巨大的反差就不能不叫他喟然长叹了。
说起来,皇上大体也能算上一个仁义之君!除了应有的排场,他大体是节俭的;偶然的荒唐,与嗜好声色犬马到底不同,也能算得上勤政爱民。说到左右臣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人?可一说到国家的治理,怎么就那么令人丧气?内,社稷难安;外,怵于夷敌;财力穷困,风俗衰败。凡有识之士,没有一个不为国家的前景忧心忡忡。连皇上本人也清清楚楚,总想有所变革。要不是上下都觉着问题严重,非变革不可,又哪里来的庆历新政呢?
说到庆历新政,更叫人气短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建树,很快又让人全扳回去了。像是蛊虫致病,一剂药拿不倒它,它更不怕打击了,整个社会,从此也更一发不可收拾。要走出失败的阴影,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更大了。
可要想社会复兴,这个阴影又非走出去不可。出路,究竟何在呢?
二帝三王的极治既是高不可攀的典范,那么,出路是否在于恢复先王的典范政治了?而要想恢复过去,唯一的捷径,当然是使用先王曾经行之有效的法度。先王的法度好比路标,沿着它的指引,要通向大治,不过举手之劳的事情而已。
以先王的法度衡量一下现在,不能不叫人扼腕。法律法规多如牛毛,密如蛛网,可没有一件合于先王之道。那么,再多不也等于零吗?孟子说: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说得实在太好了,简直就像是直接针对时弊说的!
大宋遗事 第三十九回(2)
自然,法先王之道也不能拘泥。二帝三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两千年了,沧海桑田,世事更迭,还抓住旧条文不放,傻瓜也知道不行。那是谁说的?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知者作法,愚者制矣;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矣。是商鞅。王霸思想虽然要不得,可他强调法要因时而变,还是对的。逢源梦中托诗,说“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也应该包括这儿。但二帝三王,乃至后代的治世之君,尽管时势不同,实施的方略法规有异,开创的局面也五彩纷呈,可他们求治国家的大意,及其实施措置的本末先后,还是大致相同的。一面要法先王之道,一面又要变法维新,两者怎么契合?这就是它们的契合点。也就是当年与子固讨论时自己说过的:以道为本,以法为枝;法先王之意,求变合于时宜,变后又是不变,以不变应万变。
是的,法先王之意,在先王之意的前提下措置变法,这就是结论。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因为所作所为处处合于先王之意,普天下的人都能接受,不至于大惊小怪,也就不会人心惶惶,横生是非了。这样,就可以平静地完成变革,在不经意中复兴社会了。能于平静中绕过急流险滩,长风破浪,一往无前,这对一个处于变革中的社会,实在太重要,太宝贵了!想到社会能因此而避免一场通常无法避免的剧烈振荡,平稳安详地发展,走向大治,安石竟有些不能自已,真想放歌一番了。
可一想到孟子所谓“徒法不能以自行”,安石立马又禁不住有些黯然了。
是啊,法再好,总得要人执行呵!可叫谁呢?从县到州,到一路,到京城,自己所见的官吏,知道轻重缓急、能认真推行朝廷的政令法律、使老百姓修业理事的人,真是太少了;而无才无德、因循苟且、贪赃枉法的,却数不胜数。要这样的官吏去推行新法,岂不是痴人说梦!草野闾巷,自己也曾有意寻访过,除了少数例外,德才兼备的人也难得一见。人才饥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严重!那么,自己又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怪圈了:变法需要新人来推行,而眼下的现实却无法涵养新人,新的现实只能仰仗变法来建设。
这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怪圈:鸡是蛋孵的,而生蛋的又是鸡;没有好鸡,就没有好蛋;而没有好蛋,又哪儿来的好鸡!上哪儿才能找到钥匙,破解这谁也扯不清的生命轮回呢!悲观的人,大抵只能望而却步了,安石目下还不是这种人。阅历与学识涵养了他的性情,暂时也还没有挫折让他一蹶不振,无论生命、仕途都还处于上升时期,他还有韧性,还有耐心,虽不免黯然,却仍寄希望于将来:只要不操之过急,先着力于陶冶人才,到人才济济、且各安其位之后,再根据时势是否许可,人情是否容纳,审时度势,着量大小,实施变法,趋合先王之意,就能真正无往而不胜了。
那么,当务之急该是陶冶人才了?周文王就是靠陶冶培养了大批人才,又让文武之才各得其所,各尽所能,治无废事,才终于征则服,守则治,为武王伐纣,取代殷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说到陶冶人才,不外乎教育、恩养、贡取、任官等四个方面。这四样东西哪儿没有?只要是个国家,有个政府,就缺不了这四样;缺了一样,国家也就不成其为国家,政府也就不成其为政府了。当今天下,这四样缺了哪一件?一件也不缺。既不缺,怎么就出不了人才?关键在于不到位,没有一件符合先王之道。
先看教育。
古代,从国家到乡下都有学校,学校教官的遴选非常严格,不是是个人就能当教官;而且,朝廷的礼乐刑政等事,也无不都出之于学校。这且不说,最重要的是学以致用,对治理国家没用的东西,教官不教,学生不学。如今呢?州县倒是也有学校,可那是什么学校?不过徒有四壁而已。除了京城太学有教官,州县学校连教官也没有。太学教官的遴选,也极不严格。至于礼乐刑政等等,根本已与学校没有关系;学习的人,也从来不将它们当做自己分内要学的东西。学校教的,不过讲说章句而已,近来又增加了一些应试课程。它们顶多也就是些记诵之学,学得再精,对如何治理国家也毫无用处。要他们这些人从政,自然一无所知,犹如盲人瞎马,不坏事才怪!这样的教学,不但不能培育人才,相反,只会戕害损坏人才。资质再好,也会被那些没用的东西拖垮了、压坏了呀!这样的教育,有,倒不如没有好。
更有一件怪事。在古代,学生学习亦文亦武,没有光学文不学武的。学生出来能文能武,出将入相就没有不行的。所以,那时不仅文臣是士大夫当的,就是边疆宿卫的武将,也无不都是读书人在做。如今呢,都将文武截然分开,从不当做一码儿事。而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对武事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行伍兵卒的事。结果,对国家最重要的边疆宿卫诸事,倒全让一些奸猾无赖之徒去打点了。照这样,要想边境安宁,宿卫无虞,怎么成呢?
再看恩养。
古代养士,着重三件:一是重禄厚财,二是礼教约束,三是法律制裁。三者缺一,就是恩养不全。
所以重禄厚财,原是基于人性之上。人要是没钱,就会贪得无厌,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去捞钱。正是基于对人性的这种认识,先王才制定了爵禄制度。平民当官,收入至少不低于他的农耕所得。官越大,薪俸也越往上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当官的知道廉耻,远离贪鄙。这只是最基本的待遇。为了让他们满意,更好地做官,还要推恩于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让他们面对亲朋故旧了无遗憾,就是死后也了无牵挂。
大宋遗事 第三十九回(3)
礼教约束,也同样从人性来。人有了钱,要是没有礼教约束,就会奢侈放荡,无所不至。有了礼节的限制,生养死葬、吃喝穿戴等处处照着身份来,就不至于没有节制,弄得上下颠倒,除了纵情享受,什么秩序都没了。没有秩序,只有横流的人欲,这社会也就不成其为社会了。
法律制裁,是礼制教育的补充。在古代,不接受先王教育,就会被终身遗弃;违背礼制的约束,为所欲为,就要被流放或砍头。《礼记?王制》说:“变衣服者,其君流。”《尚书?酒诰》规定,如果有人集中在一起酗酒,要统统抓起来杀掉。不守规矩乱穿衣服,几个人凑在一处喝酒,有罪,也都很小,可流放、杀头的处罚,却大得吓人。之所以小罪重罚,而且先王们执行起来一点儿都不犹豫,就是因为,不这样就不能让普天下统一风俗,一心向善,趋于大治。因为君上有仁民爱物之心,又以身作则,身边的显贵亲信自然会仿效他的榜样而严格要求自己;有一个胆敢以身试法,首先就得拿他开刀。君上至诚爱人,亲贵们知道避恶行善,影响所及,大家的行为都合乎礼制法度,普天下也就没有什么要处罚的人了。这就是以法止罪,罚重罪止。法律制裁,所以在教育、礼制之外成为一种恩养手段,也正为此。
古代取士,实行推荐制,用的人全由地方当局或学校推荐上来。上面接到推荐,要进行审核考察。先考察其才德言行,再试之以事,确实不错的,最后才按照他们的德才大小,分配相应的官职。当年尧帝用舜帝,也不过如此而已。国家那么大,需要成千上万个官员,君主当然不能一一考察,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只要选好身边的几个重臣,再由他们像扇面一样层层下选,普天下的官吏也就都能德才兼备,各安其位了。
人不同,德才的高下厚薄也不尽相同,所任也就有个适合不适合的问题。古代讲究的是知人善任,让当官的只干适合他们干的事情。这里包括两点:一是官位要与德才相称,德高才大的当大官,德薄才小的做佐吏;二是专任,懂农业的做后稷,懂工业的当共工,不搞拉郎配。分配适当之后,还要让他们久于其任,不是干几天就又调他去干别的。久任再配上对于官吏任职的考核奖惩,好处显而易见。一是,上下都能熟悉业务,安于业已造成的各种关系,做起事来就能顺畅,不至于疙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