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屑一顾的经济之道,他却奉若神明,且悉心讲究,身体力行。因为这样,他做的大体都是与经济有关的官了。别人躲还躲不及呢,他却乐此不疲。而他在这一方面,也确实真有见地,真有实绩。
大宋遗事 第四十一回(2)
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搞经济的材料。人很清瘦,前额宽平,颧骨微突,双眼灵动有神,随时都能说话,光看外表,也与商家那些管账的师爷没有什么两样。除了一般长处,他还有一种能耐是无与伦比的:凡上手的东西,他都能在转眼之间将它化为数字,并在眨眼之后给出最后的答案。由斋官而做到一路转运副使,靠的大体也就是这一身功夫。
有两件事他做得最出彩。
前几年解决茶引问题与解禁榷茶,其中就有师正一份功劳。河北“入中”粮草,一向行的都是三税法。所谓三税法,就是前面提到的,商人将粮草运到边界供应军队,朝廷给他们交引兑现盐、茶及象牙、香料与其他杂物,作为交换。茶法大坏,就是被这三税法滥开虚价等弄的。有个盐铁判官董沔别出心裁,要改三税法为四税法,就是:除用盐、茶、象牙、香料、杂物等外,也给一部分现钱。师正正做榷货务的监官,当时就上书阻止,说四税不如三税,四税既费物,又费钱,公私都得不到好处,只要堵塞三税的种种漏洞就行了。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专门将历来推行三税及用现钱的利弊情况,编成年历,上报朝廷。可当时朝野上下都说四税法好,没将他当回事。不久,朝廷现钱费了许多,交引的问题依然如故,“入中”的粮草也越来越少,这才知道还是他薛师正对。跟着他又算了一笔账,除去边境十一州本地的赋税,需要的粮草等相当有限,建议停止“入中”,用实钱收买粮食,只将草、豆仍用茶叶等实物充抵。到底被朝廷采纳了。朝廷根据他的建议,在大名府设了一个便籴司,派他做了河北提点刑狱使,兼管便籴司的粮食买卖。边州粮食贵,他就从附近的澶州、魏州等地买了运到边境上去。不仅有了军粮,老百姓缺粮还可以平价出售,解决粮荒。到边州粮食多了,军粮有余,他又坐地收购,作为储存。一举数得,既省了钱,不被商人从中盘剥,又实际解决了边境的粮食问题。结果自然看好:升了官的董沔被降了职,他则一举成名,从此仕途顺畅。
另外一件漂亮事情,是在陕西做的,他任的是转运副使、制置解盐。大宋的盐,也有海盐与池盐两种:海盐叫末盐,池盐叫颗盐。池盐的主产地在解州的解县与安邑两县,所以称为解盐。盐为榷卖,什么盐在哪儿卖,都有专门的地域标界。不仅私自买卖犯法,就是官卖,越了界也同样有罪。颗盐与末盐一样,都是雇盐户生产的,由朝廷供给薪俸食粟。师正到任去盐场一看,两县的成盐堆得像一座座大山,当时就皱起了眉头:“你们生产的盐真多啊!”
“是,大人,历年都有剩余,可不就多了嘛!”管事的官员答道。
“嗯。你们知道现在究竟有多少存盐吗?”师正问。
“这得查账,大人。”
“给你们三天,细算一下,看看有多少存货?照现在的销售水平,可以供用多长时间?”
三天以后,账出来了:粗略码算,现货至少可以供用十年以上。
师正一笑:“存了这么多货,难道就没人想到减产或停产什么的?”
“没有。谁敢啊?”管事的答。
“为什么?”
“谁也没朝这方面想。再说,朝廷明令生产的东西,谁敢多事?”
他说的是实话。大宋朝官员从来因循守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师正太清楚了。他叹了一口气:“商业生产,从来都是以销定产。既是榷卖,就与经商大同小异,怎么能不问销售一味生产,劳民伤财?朝廷的钱,说到底,不还是老百姓的血汗吗?”
管事的附和说:“大人说得对,是这么个理儿。”
“我不知道就罢了,既已知道,总要做些事情改变这种局面。”
跟着他又了解到,解盐过剩,除了生产过多,也还有西夏竞争的原因。西夏盛产一种青盐,质量比解盐好,卖的却比解盐便宜,因此从界外大量流入,屡禁不止。了解了原因,办法当时也就有了:要真正打倒青盐的不正当竞争,维护榷卖,唯一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将解盐减价销售。
很快,他便上书朝廷,请求裁员减产,节约费用;请求降价销售,制止青盐入境倾销。一旦朝廷批复同意,他就着手实施了。举手抬足,就解决了多年无法解决的问题,其任事的忠勤、精敏、果决,自然又叫人口耳相传!
这两件事,安石早就听说了。因为有这个印象,没到陕西,他就相信,由薛师正兼管牧马,一定会别有一番天地,只想看个实在。船由黄河而入渭水,薛师正已早早带着一班人在渡口等着了。两人见礼已毕,安石先不听汇报,只提出要去沙苑监看看:“薛大人,先不忙介绍情况。能不能请你引我去沙苑看看?”
对于安石,师正尽管也心仪已久,却没有实际接触,怎么着也想不到他会这样认真,刚到陕西就要去实地考察。这样的钦差,可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心里既钦敬,又高兴,不由得应道:“先看看当然最好不过。只是,大人旅途劳累,是不是歇歇乏再去呢?”
“一路都坐船,不是很累。先看看,心里踏实。”安石说。
不但认真,而且坦白,师正对安石更有好感了。二话没说,当时就陪着安石直奔沙苑监了。
沙苑监紧靠渭水,占地千顷,是块可耕可牧的风水宝地。上岸一看,一马平川,芳草如茵,衬着蓝天白云,数百匹骏马悠闲地吃着草;时不时地,只有几匹不安分的小马驹跳跃奔腾,打破了宁静。几个牧马的官兵,或骑或立,或卧或坐,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牧场的边缘,则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庄稼,间或有几个农夫在田间劳作。同样一派生机,一片祥和。走近一看,那些马也匹匹膘肥体壮。其情其景,关于马政,问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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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四十一回(3)
安石看着庄稼地,问道:“这些庄稼地,是否就是租给老百姓种的牧地?”
“是的。”
“种得很好嘛,比京郊都一点不差。看来,租地也租对了。”安石由衷地夸赞说。这也是师正的一件新政。沙苑监养的数百匹马,每年要耗钱四千多万,地也还有空闲之处。师正便请示朝廷,将闲地租给农民,所收的租钱既用于买马,又补贴养马的费用,一举两得。安石看材料时还有些担心,害怕两头不着地。照眼前看来,这种担心也完全是多余的了。
师正微微一笑:“真要交租,不好好种能行吗?”
安石也不由得笑了。
接下来几天,安石所关心的,只是师正对牧马还有什么好的建议了。
师正果然有想法,说:“秦州一线买马,给的都是马券,要到京师才能兑现实钱。加上道路费用补贴,豆腐盘出肉价钱,一匹马得花上好几万。而且,花了钱还买不到上等好马!要是能在原州、渭州等处设置马场就地买马,以解盐交引支付,既不用朝廷的现钱,也省了一大笔费用;卖马的人也方便实惠。据我估计,每年买上万把匹马,应该不成问题。可以将这些马,就地设置监牧饲养。养成了,一部分留作陕西边防使用,一部分由朝廷任意调用。您看——”
安石没等他说完,先就拍手叫好了:“果然是好办法,我回去就申奏朝廷。”说完这句,却又不说话了,只瞅着窗外出神。
师正还以为有什么不对,问道:“大人突然不说话了,是不是哪儿有什么不对?”
安石摇摇头:“不是。我是在想,朝廷懂经济的人实在太少了!”
一句话提醒了师正,他多年的不平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愤愤地说道:“不懂倒在其次。最可恨的是轻视,不,简直是蔑视搞经济的人。谁谈经济,谁就是下三滥。我是不入流的,没人看得上我。不过,我也不在乎。圣贤是不讲经济的?他们才是妄读圣贤书呢!孔子说:‘四海穷困,天禄永终。’是不重经济?孟子说:‘夫仁政必自经界始。’是不是把井田的经济之道,当做治国的头一件大事?他们那才是背叛圣贤的腐儒呢!您是大学问家,您来评评是不是这么个理?”
安石见他突然这么义愤,反倒笑了,安慰他道:“你说得对,圣贤从来都是重经济之道的,不重经济之道的不过是腐儒而已。《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讲的就是衣食钱财,不是经济是什么?《易》经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同样看重经济。《汉书》说得最透彻:‘财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养成群生,奉顺天德,治国安民之本也。’那根据,也是圣人的意思。从来朝政,也无不都重经济。《周礼》记载,天官冢宰为六卿之首,总理百政,天下财赋就全归他掌管。唐朝,度支、盐铁、户部虽分而为三,往往也都由宰相直接兼领。哪有不重经济的!当今天下,要是像你这样懂经济的人再多几个,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了!”
师正见安石突然夸起自己来,反倒不好意思了,赶紧拿话岔开了。
安石回到朝廷的第一件事,除了汇报视察陕西一路买马监牧事宜,就是上书举荐薛师正了。出发点仍然是他在《万言书》中的想法,要想成功,必须使官员久其任,专其事,再临之以赏罚。列举了师正的种种政绩之后,他即以此为理由,请朝廷允许师正久任陕西,给职放权,继续经管财赋、盐务及买马监牧诸事,属下相关官员也许他聘选任用。此外,就是转述师正的意见,请在陕西官家空地因地制宜,添置监牧,等渐成次第之后,再逐渐替代河北等处并不适合养马的马监。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