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业》之后是《惜时》。阴阳更替,盛衰相承,祸乱相生,是天地之常。因此,当着国家隆盛,要好好珍惜。这也和大户人家守产保业一样。只要谨守祖宗的成法,不贪恋逸乐,不堕入谗谄,做好子民、礼法、公卿、百吏、将帅、甲兵六件事,就会世世相传,没有穷期。
第三是《远谋》,也就是人无远谋,必有近忧的意思。灾荒、边警,平常不做准备,一有问题又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全都因为不能远谋。上至公卿,下至皂隶,只要不是忧公忘私的人,谁都只顾眼前,真要远谋,唯有指望皇上自己才成。
接下来是《重微》,提出许多史实,中心只有一个:防微杜渐,将罪恶祸事消灭于萌芽状态。
《务实》是《五规》的总结,要求先实后文。所谓实,专指仁、孝、礼、乐、政、刑、求贤、审官、纳谏、治兵等十件事;每件,他都提出了自己的标准。比如,安国家,利百姓,是仁之实;保其绪,传子孙,是孝之实等等。由这些标准出发,他进而又指责当今天下文具实亡的一些现象,请求扫除浮文,敦本求实。
皇皇巨论,连篇累牍,虽然偶尔也有针对时弊的闪光,大体却都是老生常谈。用他自己的话说,全都是皇上“耳所厌闻,心所素知”的。为什么还要来啰唣呢?他自有他的道理:它们都是治国的根本,没法儿替代,而且知易行难。那么,再怎么多说,也都是应该的了。
要说君实只是空论迂阔,那就太冤枉他了。他始终忠于职守,无时无刻不在琢磨事情。只要看到或者想到了,再小的事他也会抓住不放,说上一说。
外面有了灾荒,皇上还在饮宴享乐,他赶紧上书请皇上罢去宴乐,连御幸后妃也要请皇上节制。
元宵节的时候,皇上驾临宣德门与万民同乐,少不了歌舞助兴节目。内中有妇女相扑一项,就是摔跤,实在有违礼教,应当取缔。不但要取消相扑,今后妇女在大街上的任何聚众表演,都应该取缔。不仅取缔,他还请求追查组织者的责任,给予严惩,以儆效尤。
十三公主死后,出葬晚了,宫门城门都留到深夜才关,这可不得了!不防微杜渐,要出大事的!能不说道说道吗?
过去大臣上殿奏事,内侍们都在门外面待着。现在可好,都跑到板门里面待着了,离皇上、臣僚不过几步远。君臣哪怕叹口气,他们都能听得真真儿的,这还有什么机密可言!应当请他们离得远远的,站到门外台阶上去;还要另派人随时检查监督,有敢进门偷听的,要严厉处罚。
言事的御史们总好攻讦老臣,使这些老人不安其位,这不是尊老之道。国家尊贤,不在大小。只要贤德,老一点有什么关系?周文王不是连九十岁的鬻熊,也照用不误吗?老臣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应当受到尊重优待。
还有,近来相关官员喜欢吹毛求疵,以小事罪人。当官的拿公使钱买点酒食送人,不过好客之道,什么大事?可愣是要以贪赃枉法论处。圣主讲究忠厚恺悌,这么干,实在有伤圣道,也不符合人情,应当制止。
而对于罪犯,他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让他深恶痛绝的,是朝廷一再赦免罪犯。赦免罪犯害多利少,从来就不是善政。古代虽然也有赦罪一说,但赦的都是真正无罪被冤屈的好人,怙恶不悛的人从来有多少杀多少,哪里有不问有罪无罪,一概赦而不问的?例子嘛,多的是。譬如,东汉大司马吴汉临死,光武帝刘秀问他遗言,他什么也不说,只说了一句话:“唯愿陛下慎无赦而已!”东汉名儒王符也说:“今日贼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数赦赎。数赦赎,则恶人昌而善人伤矣!”蜀人称赞诸葛亮贤德,也只说他“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不但赦免要少,即使有,也要严谨周密,不能让罪犯预先心存希冀。要不,就不啻是鼓励犯罪了。照他这么干,一旦不幸当了犯人,要想出头之日,可就难了!
大宋遗事 第四十四回(4)
要么空洞无物,要么琐屑细小,怎么着都不会伤筋动骨。说的听的既都无伤大雅,也就皆大欢喜了。
韩琦夸奖说:“君实,忠厚道学之士,谈的都是堂堂正论。就是小事,也都无不往礼义仁孝上接引,最有益于治道。”
富弼也一样夸他:“不错,君实从来不说办不到的事情,靠这个邀名求赏。做谏官,可不就该这样吗?”
欧阳修自己是风风火火过来的,为着锋芒太露,吃过许多亏;上了年纪之后,世情也看得透,看得淡了。一方面知道人的行为,往往为才情禀性所限;另一方面,也很理解人的无奈、妥协及顾左右而言它的忙碌。自己虽不赞成,不提倡,但到底宽容了,再不会去口诛笔伐,横加指责,不过一笑了之。那心里,自然依旧明镜似的,知道这样决不能挽救颓风,扫除积弊,只是不说罢了。
君实虽然做京官的时候多,但也在地方上待过,国事民情,不是一无所知;且专攻历史,通晓典籍;又好殚心竭智,玩命地琢磨问题。由此,他当然不会始终隔山撞钟,有时也真能咂摸些问题出来。只是这种机会不多,而且也没有太大的准头,有时更难免张冠李戴,开错药方。说他完全浑浑噩噩,好像只会说旧话、废话,倒也不完全符合事实。
且看他封过天章阁待制兼侍讲后上的《谨习疏》,说的现象样样都有,但那药却几乎完全抓错了。
他刚升官时,感激涕零,思绪也陡然活跃起来,奏折一泻如水,大论天下大势。他拈出故实,旁征博引,得出一个结论:从来治乱的关键,只在一个“礼”字,循礼而上下分明,纲纪严正,就天下大治;否则,必陷于乱。太祖鉴于历史的教训,重文约武,收尽兵权,又设转运使管束州县官僚,重礼节,严上下,朝廷才能一直长治久安。现在呢,皇上常常拱默无言,事无大小,全都委托臣下;边疆因战事而设的经略安抚使,管着几十个州军,权力大得连唐朝的节度使也没法儿比,仗不打了也不撤;出京管州、军的将相大臣,因为地位高过转运使,常常根本不买他们的账;还有,朝廷只图因循省事,往往姑息养奸。凡此,都是违礼而导致的纲纪不振,上下不分,正好与太祖的所作所为背道而驰。长久以往,必将大权旁落,要想不乱,难了!不能说他说的不是事实。可大宋的弊病之一,恰恰在过于专权,而不是相反。想来,怕是因为过于感激皇上,替他着急过了头,以致杞人忧天,反倒将不足夸大为危险了。既非对症下药,不过随口而言,说得虽邪乎,也就没有什么人去计较了。要是真有人对号入座,怕就免不了一场麻烦了!
他上的《论财利疏》,也大体是这样:有一些真知灼见,但君臣颠倒,总药方还是开错了。
在他眼里,古代君王都藏富于民;实在不行,才藏富于仓廪府库。朝廷不足可以取之于民,百姓不足可以求之于朝廷,上下相保,所以平安无事。如今呢,老百姓穷困潦倒,朝廷又仓廪空虚,如果再不引起注意,将来国家就会因为财力枯竭而不可收拾了。
国家正面临严重的财政危机,此前已经有许多人看出、并指出来了。尽管如此,能重申这一点,也还是眼力。其余,就颇成问题了。
首先,古代是不是都藏富于民?上下相取有没有那么方便?这都值得疑问。认真说来,怕也就是他一厢情愿的抽象理想罢了。而就现实而言,藏之于民,主要不过是藏之于兼并之家。兼并之家已经富得流油了,还怎么藏?他这脚跟,一上来就站错了地方。此外,藏之于民也好,藏之于官也好,要取出来方便对方,根本不像说话那么容易!兼并的雪球越滚越大,国家税收却越收越少,就是明证。
总论如此,要开药方,就难免根本相左了:不是抑制兼并、富国强兵,而是宽恤民力,正好南辕北辙。如何宽恤民力?他只相信人治,不相信法治,明确提出:宽恤民力,在于择人,不在于立法。管理百姓的父母官要是选择得当,想不宽恤民力都不成;而守令不得人,法律苛严,只能扰民。择人固然重要,可人根本就不能完全超脱于法律之外。而且,不求助于法律的约束,只寄希望于官员个人的道德良心,根本就是没准头的事,更难以推行四方。这显然又是一种偏执。
接下来开的三味药物,却头头是道。
一是要求随才用人,用懂经济的人治经济,让他们专职久任。经济官员只在经济部门之内升迁;升到尽头实在无官可升,就加爵加俸,让三司使等同两府宰臣。
二是养其本源,徐取有余。也就是发展生产,缓取余利,反对竭泽而渔的意思。他主张重农,让农民在租税之外,了无负担。衙前重难差役,应当花钱雇人去做;还不够,可以让城里的上等富户承担。农民顶多只去做一些轻小差役。
开源之外,就是节流了,主要是要减省浮冗,节约开支。除了节省冗官、冗兵的费用,宫廷减少滥赏、糜费,大开朴素俭约之风,尤其重要。
最后,他又提出一条具体措施:请求重新设立总计使,由宰相兼任,三司使管的一般财用与宫廷专管的内藏财用等,统统交给他全权掌握。小事由专任官员处理,大事非经总计使不可。每年还要向他交账,让他能够把握全局,量入为出,将三分之一留作储备,以备不时之需。
大宋遗事 第四十四回(5)
所有这些意见,大体也都是人家早就说过的。像总计使,就是太宗淳化四年设立的,只是后来又被取消了。但能赞同它们,且特特地重新提出来作为救急之用,也还是要独具眼光的。这,自然又多半要多得力于他在三司几年的生活了。
君实与安石,这时谁也没有执政,都不过空论而已;又是各说各的,难得知道对方说些什么,连对话都谈不上,自然谈不上冲突,要不,怕是早就较上劲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