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也义愤填膺:“这个张述,真正该杀该剐,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做臣子该说的!”
仁宗有他这么一抚慰,终于渐渐平静了,又重新坐了下来。
富弼继续声讨道:“这个张述,原来是泗州知州,官做得一塌糊涂。臣在中书,就亲眼见过好几份告他因循渎职的状子。他这是因为官做得不好,怕丢了乌纱,故意危言耸听,掩过邀名,哪里是什么关心江山社稷!这样的小人,怎么还能升官嘉奖!我回中书,就要他们上书免了他的新职,将他贬到该去的地方去。请皇上千万不要将这干小人的话放在心上!皇上勤政爱民,大恩大德深入天下臣民的骨髓,苍天哪里会没有报应!皇上有嗣不过是早晚的事,千万不要为这件事情发愁!”
皇上的脸上,已渐渐有了笑意。
富弼却突然打住,踌躇道:“微臣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笑道:“正要听您说下去呢,怎么不当讲?说。”
富弼放缓了语气,说:“没别的,微臣只是担心,皇上身边的人知道陛下求子心切,恐怕难免希宠求幸,有伤陛下龙体。皇上还要多保重才是呵!”
原来竟是这等体贴入微的话,皇上真是感动极了!这才想起要他来的本意,遂开口道:“谢谢您的关心!您还是那么想,不愿起复?朕是真离不开您呵!”
富弼虽然动容,还是推道:“陛下,宰臣起复不是平常时节的盛典,微臣也有难言之隐!还请陛下开恩,准臣终丧。真有事,陛下还可以随时召唤嘛!”
皇上见他还是这么说,只好随他了:“您既要尽孝,朕也就不勉强您了,节哀保重吧!”
富弼谢了皇上出来,那倒霉蛋张述也就跟着丢官了。
可张述丢官并没有为皇上带来好运,富弼的预言更没法儿应验,立嗣仍然是件事儿。既还是事儿,就难免仍有人要说话。远在并州做通判的司马光,不是早就说过立嗣的事,而且也是毫无结果吗?他回到京城,七转八转做了同知谏院,名副其实的言官,说了那么多事儿,立嗣这天字第一号大事,还能不说道说道?正是司马光,又重新启动了新一轮的皇嗣大战。
在并州,为立嗣司马光一共上过三篇奏折,全都石沉大海。他怕因为自己是边远小臣,够不上说话,还曾特意给范镇范景仁写了一封信,附上那三篇折子,请他代转给皇上。三篇旧稿还在。找出来一看,那意思与措辞还没过时,不必改动。就那么重抄一遍,请皇上过目吧!没准,皇上原来根本就没看到过?只是,在将旧稿交给皇上的时候,他另作了一番剖白:“皇上,这是我做并州通判时请皇上立嗣的三篇奏折,皇上可能没看到。那会儿微臣远在外郡,都不敢隐忠爱死,如今忝列近臣,又有言责在身,更不敢沉默了。臣斗胆恳请皇上,拨冗看看我的这三篇旧章。倘若还有点滴可取,请皇上早下圣断,付诸实施,祖宗神灵、臣子百姓,都会因此获得无上福泽的!”
大宋遗事 第四十九回(2)
话既说得中听,仁宗不好回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不就是要选宗室子弟为嗣吗?好事嘛!古今都有先例。这话不是什么人都敢说的。您敢直言,可见您一片赤诚。您将折子先送给中书吧!”
司马光还要劝:“陛下,这话最好由您亲自给中书说。”
仁宗已经转头他向,再不言语了。司马光只好又将江淮盐政上的事,挑出来说了。说完,见仁宗点头不语,就退出来了。
司马光出了延和殿,就径直去了中书,将江淮盐政的事说了一遍。正要告辞,却被韩琦叫住了:“司马大人,今天见圣上除了谈盐政,还谈什么别的没有?”
司马光一下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还是不说?犹豫了片刻,觉着还是说出来好。一呢,不说,早晚中书也会知道;二呢,让中书知道皇上的意思,对上对下,不都是一种压力吗?这么想着,便说道:“还谈了立嗣的事。皇上很高兴,要我转告中书,我请皇上自己跟你们谈。估计他很快会找你们的。”
韩琦一笑:“是吗?那就等皇上的旨意吧!”
韩琦这话是个话中话,深一层的意思是:旨意是等不来的。要等得来,也不在今天了。
朝里朝外前前后后上书谈立嗣,或留中不出,或不了了之,韩琦早有耳闻。就是他自己,也碰过不止一次软钉子。钉子碰多了,他又改出了一个点子:建议在大内里面办个学校,专拣谨厚好学的宗室子弟前来就读。有那特好的,可以寄托大事,皇上一喜欢,大臣们再从旁边一撺掇,立嗣的事不就成了吗?可皇上不上当,还是那句老话:“后宫有几个就要生育了,且等等再说吧!”
到都生了公主,韩琦又揣着一本《汉书》去见皇上了。他将《汉书》献给了皇上,说:“皇上,这册书上有一篇《孔光传》,皇上有空不妨翻翻。汉成帝刘骜登基二十五年无嗣,立他弟弟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做了太子,后来即位承继了大统。汉成帝不过是个中才之主,根本比不了陛下的英武神圣,他能做到的,陛下当然更容易做到。太祖当年施恩天下,传位太宗,至今天下都受着他的福荫。陛下要是以太祖为榜样,陛下的恩德也一样会福泽天下,传之万古。何况,宗子一旦入继,也就是陛下的真子嗣,哪里还有什么区别呢!”
入继和亲生没有区别,只是韩琦的看法,仁宗可没这么看,自然还是不了了之。有这么多经验,韩琦还会抱幻想吗?只是司马光不懂罢了。
一直等不到消息,司马光又找皇上了,问他为什么没有下文。当然,矛头不能对准皇上,只说是一干小人作祟,蒙蔽他,让他不能早下决心。韩琦也找了一个与司马光关系不错的人,过话给他:“司马君实最近老是嚷嚷立嗣的事,可惜不与中书联系,弄得中书也无处发力。光他一个人嚷嚷,能成事吗?”这个朋友一传话,司马光也多少悟出了一些道理。可他暂时还不想让中书掠美,只是又去找了一趟皇上。
这一回,话也说得特煞急了:“皇上,只有那帮小人才怕事情早早落实。那样,他们就不好浑水摸鱼,以售其奸了。事变仓促,他们才能想立谁就立谁!这事也是有教训的。唐朝自唐文宗李昂之后,立嗣都是由皇帝身边的人说了算,以致‘定策国老’、‘门生天子’的话,都入了民谚俗语。皇上想想,这该有多可怕呵!”
这话仁宗果然听得真切,不禁大吃一惊!仿佛看到他灵柩旁边有几个人正嘀嘀咕咕,很快就嘀咕出一个天子!我防来防去防谁呢?难道就为防一个防不胜防的天子,那天子我连认也不认识他!心里一急,嘴里就说出来了:“快,将折子送中书。还犹豫什么呢?”
是人家在犹豫吗?这话也只有他做皇上的人,才说得出口。既然皇上还是要送中书,只好送了。
司马光认定这一招有奇效,进了中书也不说别的,只说:“各位大人得抓紧哪!要不,哪天半夜宫里或然传出个纸条儿,说要立谁谁谁为天子,你们怎么办?敢抗命吗?”
大家果然也都吃了一惊。只有韩琦微微一笑,也没有言语。
这么来了一下之后,上书谈立嗣的又多起来了。可说得最惊心动魄的,唯有吕端的那个孙子吕诲吕献可。吕端做过太宗、真宗两朝宰相,他的孙子,声势自然非同一般。打小,献可就轻易不同一般人打交道。到中了进士、做御史的时候,逮谁说谁,就没他不敢碰的。刚刚因为弹劾大臣,弄得两败俱伤,大臣贬出,他自己也调出京城,到江州做知州去了。密折就是在江州通过进奏院,递上来的。
他先从天文说起。邸报上有消息,说太史最近观测天象,发现彗星近逼心宿,主西北有事。吕诲也多少懂些天象,晚上出来一看,觉着心宿三星果然有些不同。《天文志》说:心宿三星,是天王的正位。中为明堂,前为太子,后为庶子。前星直则失势,明则吉祥。现在前星直而暗,又有彗星凌逼,正说明立太子的事亟待解决,哪里只是西北有事?
接着就说气候、地理。夏天淫雨不断,又有过几次地震,这是阴盛阳衰,一样预示太子的事须臾不可怠慢。
说完天文地理,这才说到人事。他也说了两个古人。一个就是大家都说到的西汉成帝刘骜,但是非却完全颠倒了。他说汉成帝刘骜不该听信奸臣王根的话,不立中山王刘兴,而改立定陶王刘欣,成了哀帝,将事情搞得一塌糊涂。还有一个,就是东汉冲帝刘炳。他死后由小人梁冀主谋,放着贤德严明的清河王刘蒜不立,偏要立乐安王的八岁孙子刘缵,更闹得不可收拾。这两个都是不慎于立嗣的前车之鉴,教训要多深有多深!
大宋遗事 第四十九回(3)
这话可不是假话。西汉之后,是王莽篡政,绿林、赤眉起事;东汉之后,是黄巾造反,三国鼎立。两汉生生地被闹垮了,谁能不触目惊心!何况,还是在天地示警之后说的呢!正好又赶上了当口:仁宗正犹豫动摇。当时就将这份折子,转给中书了。
中书手里有了几份折子,就开始发力了。
韩琦带着一帮人进了垂拱殿。刚一山呼起舞完毕,他就直奔主题了:“陛下,微臣手里有几份折子,有宫里转过来的,也有直送中书的。是否给皇上念念?”
皇上抬眼问道:“关于什么事?”
韩琦说:“大抵都是为着立嗣。”
皇上几乎没有声息地微微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道:“不必念了。其实,这事我早就想着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才耽搁下来了。”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你们也说说,宗室子弟里面有谁最合适?”
谁敢答这茬儿!
冷了半天场,韩琦才回答道:“陛下,这事谁也不敢议论!还要请您自己明断。”
皇上的眼光又暗了下来,半是回忆、半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