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内东门小殿接见议事,太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大声哀求:“我孤老婆子已经无处容身了,相公要替哀家做主呵!”
韩琦吃了一惊。随即就镇定了,安慰道:“太后请镇静,不要过于伤心。全都是因为皇上有病,才弄成这样。要不然,何至于如此!请您一定多多原谅!哪有儿子病了,做母亲的不原谅他呢?”
他话里总是带刺,太后不哭了,只怔怔地盯着他。欧阳修赶紧劝道:“太后侍候仁宗几十年,贤德仁厚,天下有口皆碑。温成皇后那么骄狂使性儿,太后都能与她和平相处,什么不都忍了!如今母子之间小而不言的一点矛盾,反倒不能容忍原谅,怎么会呢?”
既有台阶,太后也就伸腿了:“有你们这话,哀家还能说什么呢?”
欧阳修抓住当口,继续劝道:“这事不只是微臣等几个人清楚,天下人谁都明白。”太后脸上的颜色,平和多了。欧阳修看见,话锋一转,也带起机锋来了:“太后贤明,心里自然明镜似的。天下能有今天,人人推戴嗣皇,全靠仁宗皇帝德泽深入人心。否则,太后深居皇宫,微臣这么几个措大书生,成得什么事?谁肯听我们的?”
这话柔中有刚,千钧之力,太后又渐渐有些黯然了。
至于英宗抱怨太后待他寡恩,韩琦们自然另有说头,与司马光他们也大同小异:一面铺陈太后待他的恩情,一面强调做儿子的应该无条件地孝顺。而且,唯有做长辈的不慈爱,才更见出孝顺下辈的难能可贵!据说,舜的父亲待舜刻薄寡恩,可舜待父亲却依旧孝顺无比,所以成了万世楷模。有这样好的例子,自然要拿来好好类比。
做臣子的这么忙着调盐和梅,究竟有多少作用,不好说。不过,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两宫毕竟没有火并,皇权也没有发生叫人跳崖投河的位移,这就够了。别的,谁还去铢两必较呢?
大宋遗事 第五十二回(1)
哀兵不胜败入下风
软手乏力悔自当初
太后尽出哀兵仍占不了上风,处于优势而权柄难移,胜负早失去先机。到英宗身体渐好,已经在迩英阁召见侍读、侍讲官,要他们讲过一两次《论语》,读过一两回《史记》,谁都知道大势所趋,不可逆转了。言谏官们那话,也就完全亮出旗帜,而不只是油光面滑的调和羹鼎了。
吕诲吕献可已由侍御史,升了起居舍人、同知谏院。人既升官,不光为感戴皇上的恩典,也要更为皇上着想呵!皇上登基将近一年,年号都改了自己的——由仁宗的“嘉祐”改为自家的“治平”,真正有个专属自己的时代亟待开始,可皇上好像无动于衷,不管人家说什么,他几乎都只沉默无语,倒像全不关他的事情!这怎么行呢?
说到原因,吕诲几乎没有什么犹疑,立马就想到太后的压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官僚们的思维趋向,从来是跟着情势走的,如影随形,如草偃风。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连他们自己或许也没法儿弄清,自己的思虑为什么会这样?实际并不难理解,无非是适者生存哪!没有这种本能反应,他们如何能够长期适应无时不在的激烈的政治争斗,而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想到皇上慑于皇太后的权势而不得不退避三舍,吕诲觉着实在好笑极了。难道圣上就没想到,当初他有病在身,大臣们万不得已,才勉强叫太后垂帘辅政,她哪里有什么威福可倚?又何惧之有?天下要有威福,只能出自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皇上。威福一作,赏罚惩处皆出于皇上,天下知道敬畏,就会人人归附,不治而治了。皇上凡事不置可否,只知道一味谦退,则是自己倒持权柄而不用,除了自惊自吓,对于事情也毫无补益。那么,不说别的,光是为了不倒持权柄自我惊吓,皇上也应该勇于任事,该说的说,该定的定,该骂的骂,收权归己,作威作福。威福与江山福祉同在,身为皇上,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这个。
意思虽是这个意思,对于太后方面,当然也得留些余地。太后是个贤明的太后,她之所以垂帘,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皇上亲执柄权,江山更加稳固,她自然乐观其成,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呢?不会的。还有一层:垂帘既是万不得已,让太后操劳国政,皇上自己息肩悠闲,也不是孝道。真孝顺,就该让她回到宫内真正清闲日月,颐养天年,不操劳任何国事。有了这一面,话就算说全了。
吕诲将这几层意思敷衍成表章上奏之后,临时又想到一点,赶紧追了一本,作为补充。原来,他想到了两汉以来的历史,怕英宗不能灵活比照,死钻牛角尖,贻误大事。过去垂帘,一向都是因为皇帝幼小,权柄不能不掌握在太后手里。到皇帝大了,自然只能等待太后真正还权,然后才能亲政。可这次,皇上已经成人,不过因病临时叫太后垂帘,权柄也始终在皇上手里。大臣们先是向皇上请示旨意,然后才到内东门小殿向太后禀报,不过备案而已。皇上只要自作主张,就是收回权柄,根本不需要等待太后还政再亲自视事。英宗是不是真因为误解历史而导致谦退,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吕诲能想得这么细,那一份忠诚,已足以感动千秋万代了。
仁宗薨逝,英宗登基,虽然都已派使者通报了内外,内外也都纷纷或上书、或派使者专程来吊唁庆贺过了,连升赏都喜滋滋地得走了,可因为身体不好,自打登基,英宗毕竟没在公众场合亮过相。这于巩固皇权,安抚人心,实在非常不利。英宗既已渐渐康复,如何能不向中外亮亮相,为亲政再增加一个筹码呢?
也是天公作美,久旱不雨,给皇帝外出提供了一个机缘。有个侍御史,瞅准是个机会,就将意见捅给了中书:“相公,圣上接位已经一年,可至今车驾都没有出宫行幸。举国上下的臣僚百姓,谁不翘首以待,盼望一瞻日月之光!眼下久旱无雨,本朝历来又有皇上行幸求雨的传统,相公何不做主,请皇上启动车驾,行幸寺庙,一举三得?”
求雨就求雨,怎么又来了个一举三得呢?求雨与安抚人心,顶多也就二得哪?韩琦想不明白。
那人似乎也知道韩琦转不过这弯儿来,又解释道:“一是求雨,二是安抚人心;三嘛,是连带反应了。既向中外宣示皇上龙体已经康复,安抚了人心,亲政不就不言自明,迎刃而解了吗?”
原来是这样!好一个一举三得!可相公不是轻易喜形于色的人,他也还有疑虑:“圣上三年守孝未满,出宫不大方便吧?”
侍御史笑道:“这我也想过了。圣上是为国祷雨,不是歌舞游宴,不碍事的。何况,还有先例。”
韩琦仍将信将疑:“怎么,还有先例?”
侍御史扳着手指头数道:“太宗驾崩,咸平元年阳春三月行过小祥礼,当年五月天旱,真宗就乘车驾去寺庙祷雨了。眼下仁宗薨逝也过了一年,小祥礼也行过了,正好起驾。”
古人丧礼,死后一年祭祀为小祥,二年为大祥。既有根有据,韩琦不说话了。
侍御史又交代道:“只是,皇上毕竟还在守孝期间,车驾服饰等应当与平常有所不同。究竟怎样,恐怕还得请相公与礼院商议定夺?”
韩琦终于夸奖道:“您的意见很好,容我再启奏皇上与太后,由他们定夺吧!”
大宋遗事 第五十二回(2)
侍御史喜滋滋地走了。
韩琦又找礼院的官员问了,答复是:“圣上的车驾服色,一律取浅淡颜色;随驾人等,也都不准穿戴锦绣色服,大体就可以了。”
其他人得到消息,也纷纷上书附议。两府的其他官员,也都赞成车驾行幸求雨。
一切大致有了眉目,韩琦就禀报皇上了:“陛下,外面已经很长时间没下雨,好多人都上书要请皇上亲自外出祷雨。皇上车驾行幸,就是宣示天下,您已经龙体康复,一切都可以亲执了。举国上下,都盼着这一天呢!”
这话,英宗自然一听就懂。不过,还得听听太后的意见!随即答道:“且同太后商量商量吧!”
韩琦又去内东门小殿请示太后:“太后殿下,外面旱情很重,底下臣僚有不少人上书,想请皇上亲自去相国寺祷雨,请太后懿旨定夺!”
太后一点准备没有,自然来不及细想,可仅凭直觉,她就已经感到有些来者不善。车驾行幸,是身体无虞的铁证;皇上既已康复,垂帘的前提就不存在了。那么,下一步,不是还政于帝能是什么?她想的未必这么明晰,可那话却一点也不含糊:“车驾行幸嘛,倒是件好事,过去也有先例。只是圣上久病新愈,出去合适吗?怕不合适吧!”
韩琦道:“微臣刚才已经问过皇上,他说可以出去。”
太后沉吟道:“他说了吗?他既说了,或者不妨事吧?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正是服中,出宫的车仗衣服等有现成的吗?没有,得另外筹措才行。这也不是件小事。”
韩琦安慰太后道:“太后想得周到。不过,真要准备起来,虽然烦杂,倒也不是难事。有我们在,您就放心吧!”
显然,他们已经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过通知我一声罢了,不放心又能怎样!太后勉强笑道:“有你们这些能臣,哀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好歹皇上一天比一天健康,我也该撤帘了,你们连禀报都不必再禀报了!”
虽是话中带刺,韩琦也不计较,装傻办事去了。
太常寺选定的吉日一到,英宗的车驾就出了宣德门,直趋相国寺了。虽是丧中从简,文武大臣,仪仗侍卫,前呼后拥,仍是浩浩荡荡一片。因为意在招摇,宣示天下,除了相国寺,又去了大清寺,乃至东水门附近的醴泉观。尽管谁也没看到英宗在哪儿,可一见浩浩荡荡的车驾,人人似乎都喜形于色,山呼万岁了;有的更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皇权下的百姓,就有那么愚拙,或者不如说就有那么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