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软中带硬,邓保吉如何听不出来?一面还礼不迭,一面说道:“相公折煞在下了。您敬请放心,有我们在太后身边,断不会不劝她与官家一心一德、娘母子亲热的!”
韩琦又夸了他一句:“能这样,您就替朝廷立了大功了。”
保吉得到夸奖,喜滋滋地去了。
回到慈寿宫,太后问道:“韩琦怎样?”
保吉回道:“启禀太后,韩琦态度倒是很恭顺。”
太后冷笑道:“不恭顺,也要他敢!他没说什么?”
保吉道:“说了,说一切都听从太后教诲,改天还要亲自前来向太后谢罪。”
“他真是这么说的?”太后有些不信。
“奴才有几个脑袋,敢在太后面前撒谎!”保吉发急道。
太后不说话了。其实,手诏这里刚一送走,她就有些后悔这事做得太冲动了!就是怪罪他们,也要找机会,等自己冷静下来再说呵!全是因为这些天叫气憋的,让自己失去了理智!好歹他们已不再强梁,且等等再说吧!心里,已经落下一丝免战的意思了。
改天,韩琦先与皇上打过招呼,果然领着几位中枢大臣到慈寿宫来见太后了。行过大礼,太后吩咐:“赐坐,赐茶。”
韩琦首先谢罪道:“太后,尊礼濮王的事,都是微臣一时考虑不周,没能及时禀报太后,讨您的旨意。今天专门来向太后请罪,请太后降旨责罚!”
太后见他果真是来请罪,反倒无法措词了。一时情急,竟不由自主地说道:“那天哀家也是一时之气。你们替皇上尽忠,何罪之有?快不要这样。否则,哀家更难堪了!”
韩琦躬身谢道:“感谢太后原谅。说到尽忠,实在惭愧。不过,倒也多少体谅了皇上的一点心意。皇上进宫之前,一直在为濮王守丧。进宫为皇,不忘生父之恩,是人之常情,也是圣上孝悌德厚,太后见了,自然也会高兴。可圣上虽有尊礼濮王的想法,却始终没有行动,只将尊隆先帝摆在第一位,这也是太后看到的。”
太后点点头:“倒也是。”
韩琦继续道:“做臣子的,上人因为下人显贵,都会得到朝廷恩赏;贵为皇上,对于亲生父母却不能有任何尊礼,那心里自然不好过。我们几个做臣子的,就是因为这个,才上书请求下诏要大家议议:究竟如何尊礼濮王才合礼称情?中书并没有先入之见,一定要怎样怎样。真要做出什么,还能不来讨太后的旨意吗?直到翰林有人上书请称濮王为皇伯,我们觉着不妥当,生父称伯不伦不类不说,查查历史,无论古今,都没有称皇伯的,称皇考的倒是有几个例子,这才上书谈了中书的意见。仍然不是定论,还是请大家广泛讨论。这是太后您知道的。”
太后一脸迷惘:“原来是这样?”
韩琦仍然接着自己的话头,朝下说道:“太后先前不是问过昌邑王的事吗?”
说到这里,韩琦停了一下,似乎意味深长地瞅了太后一眼。太后见他突然抛出这个问题,心里猛一咯噔:他要干什么?韩琦却又朝下说了:“昌邑被废之后,是汉宣帝刘询接的位。欧阳大人,您历史比我熟,您给太后说说吧。”韩琦向欧阳修一点头,便端起茶杯呷茶了。
大宋遗事 第五十四回(3)
欧阳修接过话茬,给太后解释起宣帝与光武帝的事来。
一席话下来,连太后也迷迷瞪瞪,不知道是非究竟在哪儿了。
临走的时候,韩琦说道:“请太后放心。尊礼濮王的事,中书遵照您的旨意,已报请皇上,暂时中止讨论了。什么时候再提,究竟怎么办好,一切都听太后安排。”
不久,果然下诏中止了讨论,只要有关部门博采典故,上书相告。太后接过球,反倒寝食难安了。史志聪被贬走,等于断了她的一条臂膀。没办法,只好找邓保吉商量了:“保吉,你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保吉摇摇头:“不好办。球踢给我们,一切就得慈寿宫承担责任了。韩琦说的也不是一点没有道理。皇上进宫前一直为濮王守孝,进了宫,怎能将他完全忘了?真要忘了,与一般人见利忘义,望红背绿,还有什么区别?皇上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奴才猜着,这尊礼濮王的事,没准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至少,也特合他的心。尊礼,不崇奉为皇考,怎么尊?圣上现是皇帝,称他生父不称皇父,能称什么?”
“依你怎么说?”太后问。
保吉看出太后真是没了主意,便道:“太后恕奴才无罪,奴才才敢说。”
太后凄然一笑:“慈寿宫还有几个人哪,什么罪不罪的!想什么就说什么吧!”
保吉这才大胆说道:“依奴才说,咱们慈寿宫与官家已经有过不少误会,凡事该多栽花少栽刺了。别的不说,图个安逸。有些事,不是咱们能够左右的,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一句话提醒了太后,叫她想起入宫以来的许多事情。细细掰开了一瞅,可不是吗?几件大事,从温成皇后封谥到英宗立嗣承继大统,甚至二哥曹偕被杀,哪一件是自己能够左右的?可已经表过态,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呀!
“已经下过手诏,怎么往回挪呢?”她终于犹豫道。
保吉一笑:“太后放心,根本用不着咱们挪。这事不会就这样完了,中书还会提的。到时候,只要顺水推舟,重新有个态度,就结了。”
太后这才释然,不去多想它了。
中书想休战,反对派却不答应,一定要见出结果,才肯收兵。吕诲、司马光一直是坚定的“皇伯”派,坚决反对称皇考,首先站出来叫板,不准朝廷含糊其词,是黑是白,必须拿出意见。已经罢出的富弼,也骂韩琦、欧阳修背叛仁宗,带累圣上,谄佞邀赏。爱较死理的范镇已经做到翰林学士,恰好判着太常寺,专管礼仪祭祀之类的事情,还能不说话吗?反对派又多了一个得力干将。
这里正硝烟弥漫呢,老天成全,来了一场淫雨大水,好比陡然降下一座火药库,反对派斗得更凶了。
八月雨季,一连下了几场暴雨。俗话说,“城里的雨,乡里的风”。城里排水原本不如乡下流畅,随便几点小雨,就沟满池满,到处洪水泛滥了。开封地势又较为低平,加上穿城而过的几条河已经好久没怎么疏浚,几场雨下来,就墙倒屋塌,到处冒水了。这事前几年也有过。不过,数这次来得邪乎:皇宫里面也进了水,打开西华门放都放不及,硬是连冲带泡,将卫侍们的岗亭与值班房都弄倒了。皇上坐在崇政殿等候群臣朝参,连韩琦在内,一共才来了十几个人。其余的,全都叫水堵住了,来不了啦!派人一查,有名有姓的官兵百姓,一共死了一千五百八十多人!
害怕天人感应的皇上,自然又要老戏重唱:下罪己诏,广泛征求意见。这种时候言事,总是逮什么说什么。上回说的,不是立嗣与驱赶狄青吗?这回,除了濮王尊礼没有别的大事,那还能白白放过?
司马光、吕诲当仁不让,率先开炮:灾变是冲着尊礼濮王为皇、对太后不孝来的,只有改了,才能应付天谴。因为屡次上书达不到目的,知道是几个权臣作祟,笔锋所向,自然要指责权臣跋扈专权:要想逃脱天谴,还有一个条件,就是皇上必须收回权柄,不叫大臣舞权作奸。好像天倒是他们家开的,由着他们说什么是什么。
大同小异的话,说的也非止一人。
可朝廷置若罔闻。吕诲就将矛头,直接对准欧阳修、韩琦一干人了。骂欧阳修首倡邪说,背叛仁宗,导谀人君;韩琦则是自恃勋劳,专横跋扈,勾结朋党,天下只知道韩琦快意恩仇,根本不知道陛下还有威福。甚至连豺狼当道,奸邪在朝之类的话,都统统骂出来了。又一连上了十几章,请求朝廷严惩他们,表示坚决与他们誓不两立。中书的其他人,像曾公亮等,自然也在攻击之列。跟着扯旗的,也有不少。
不过,这回,中书几个人不一样了。韩琦是个强梁的人,轻易不认输;欧阳修不仅是文章宗师,也修过唐书、五代史,历史懂得也老多。底下愈攻愈猛,他们终于上书自辩了。不过是引经据典,说称皇伯怎么怎么荒诞无稽,只有皇考才天经地义。说到天谴,他们更反戈一击:关于尊礼濮王,朝廷一直慎之又慎,始终议而未决,说天谴因此而生,实在既是诬天,又是诬人。
这么乱打笔墨官司,终究不是个办法呵?孙固孙和父,又来支招了。他原是韩琦引进中书编修各房文字的;英宗接位,诸王子受封,韩琦又推荐他做了英宗的长子——淮阳郡王赵顼的侍讲。有这两层关系,孙固自然既向着英宗,又向着韩琦。先前,他已经给韩琦打个招呼。眼见韩琦骑虎难下,他先打气说:“相公,这礼数可变,天性不能变。称濮王为亲,天经地义,决不能动摇!”
大宋遗事 第五十四回(4)
韩琦眉头拧得山高:“说是这么说,可现在分歧这么大,该怎么弄法?”
孙固笑道:“我跟相公说过的,太后这把钥匙不能丢。”
韩琦仍然愁眉不展:“这我倒记起来了。可这张牌怎么打呢?”
“好打。”孙固似乎胸有成竹,“以太后的名义下一份手诏,请皇上尊奉濮王为皇考;再由皇上下一份手诏,表示谦退,称亲而不行追崇典礼。一盘棋就活了。再有谁说话,也师出无名。”
韩琦沉吟着说:“是个办法,可以试试。”
回头与曾公亮、欧阳修一说,他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当时就草了两封手诏,一封作太后的口气,一封作皇上的口气,中枢大臣做了真正的幕后提线人儿。
手诏写好,韩琦就派人将邓保吉找到中书来了。见礼已毕,韩琦先问太后的好:“邓大人,太后一向好吗?”邓保吉已经升了宣政使、入内都知,替了史志聪的缺,所以韩琦先抬举他。
“好。相公传下官来,是有什么吩咐吗?”保吉知道有事,自己抢先进入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