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已经上了几次书,要求派侍从近臣到资善堂值班,晚上则住到崇文院去,随时准备皇上有事咨询垂问。因为朝廷根本没当回事,司马光都上书辞职要到京外任职了。既嫌上朝及奏本都说不完话,还要专门请求值班值宿,等着问话,他该是有无数意见要说的?赶紧召他垂询垂询吧!
“司马大人,朝廷积弊如山,你一定有许多好的意见,朕很想听听。请你一定直言不讳!”英宗诚恳地说。他一向谦抑,对任何臣子都不直呼其名,只以大人或官职相称,倒不只是对司马光才这样。
“是,陛下,微臣敢不畅所欲言!”司马光也诚惶诚恳地说,“微臣听说,治身莫先于孝,治国莫先于公。孔子说:‘孝,德之本也。’又说:‘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恭其亲而恭他人者,谓之悖礼。’要想治国,首先就得从孝亲开始。”下面就渐渐谈到英宗如何如何该孝顺太后了。
英宗一头火,又不好发作,只得硬着头皮叫他啰嗦完了,才打发他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英宗不由得一声长叹:“人哪,上哪儿去找人哪!”
人才,一时成了英宗萦回不解的难题。他又将它抛给身边的大臣:“唐明皇也能算个中兴之主,早年平治内乱,励精图治,国运兴隆,可晚年却将国家搞得一塌糊涂!这是为什么?”
富弼答道:“全在用人。早年用人得当,所以国治政平,欣欣向荣。晚年用人不当,叫李林甫、杨国忠当道,国家也就乱了。皇上当国,从来用人第一,决不能叫奸臣当政!”
这也是普遍真理,没得说的。只是太普遍了,就没有任何针对性了。也许富弼心里是确有所指的,可他既不挑明,这哑谜怎么猜呢?英宗更关心的是用得着的人才,而不是一般的大话,自然又只能喟然长叹了。
朝中大臣既少有知情着意的,他只能将眼光投向原先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了。
英宗在濮王府时,周孟阳就是最亲信的人。他到皇宫,还是孟阳晓以利害,他才最终下的决心。英宗登基,身边的人都做了朝官,要见他们一趟,已不像在王府那么方便,先得给阁门打招呼,说准备叫谁谁引对,才有机会单独见面。英宗想起身边的那些老人,第一个自然就想到孟阳。
大宋遗事 第五十九回(2)
第一次是在延和殿见的他。王府旧臣,感情就是不一样。君臣之间谈起许多往事,就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都无限感慨,没谈多少正事,时间却过得飞快,内侍都来催着退朝,说已经很晚了。
因为动了怀旧的感情,英宗总想着这些老人。接见孟阳他们,也不在延和殿了,他嫌那儿过于正规,谈话也不大方便,改成了隆儒殿。这隆儒殿在迩英阁后面,掩映在翠竹之中,规模也特别小。大臣们拿身材矮小的学士开玩笑,总爱说某某某该做隆儒殿学士。由此,自然不难想见这隆儒殿是何等的小了!小是小,可皇上从来没在这儿接见过臣子。那么,能在这儿受到召见,该是一种少有的恩宠了?皇上本人未必这么想,可满朝文武,却大抵都是这么想的。势利社会,也是没办法的事。
英宗接见孟阳他们,多半是怀旧、聊天的时候多,顶多问问外面的时事,很少谈论大政方略。一来孟阳他们毕竟在王府待得久了,对全局性的大事总是隔着一层,本来难以通透;二来,他们毕竟只是文字顾问之臣,而且,当初配备的时候,因为不是皇太子,挑选的空间非常狭窄,他们自身的资质才情也不能不受到一定限制。处理文字及上下左右的关系等等,或许能够游刃有余,其余就往往捉襟见肘了。
尽管如此,英宗的频繁接见,还是引起了非议。司马光不是还在知谏院吗?他就率先奏道:“陛下,微臣曾经向您启奏过,治天下必须以公为先。满朝文武,德才兼备的不乏其人,可没听说您召见过谁,却一再召见您过去的一两个旧人,想来总是不大合适!陛下最好以先帝们为榜样,多多召见中枢或侍从近臣,垂问咨询,商讨国是!”
英宗心想,我也不是不问呵!连你在内,我垂询的还少吗?你们哪个出过一个好主意?不是言不及意,就是废话连篇,虚为应付,居然也好意思要我再找你们!可这话怎好当面说出来呢?他只皱着眉头说道:“朕何尝不想用人,也要有人可用呵!”
“陛下圣明。但天下从来不会缺人,只看陛下如何使用罢了。何况,朝廷还现放着这些德才之臣呢!”司马光又开始较劲了。
英宗懒得斗嘴,还有许多实事需要应付呢,只好推道:“爱卿说的有理,容朕再考虑考虑吧。”
说起实事,最迫切的一件,还是西夏。
自打谅祚接了元昊的位子,政策如故,与大宋就一天也没有消停过。仁宗薨逝,英宗登基,他也派了使者前来吊丧致贺,但跟着就带领二十万大军,大举进攻秦凤、泾原两路,掳掠杀人,不计其数。当然也有借口喽,说是派使者过来吊贺受了侮辱。吕诲、司马光也就当真上书朝廷,请求严惩接伴使者!这不是扯淡吗?谅祚不过乘乱试探虚实,捞些油水罢了,哪里是为什么受辱不受辱!
要说受辱,真正受辱的是大宋。二十万大军在兵境上横冲直闯,大宋愣是连个出头阻挡的人都没有,一任他们胡作非为。不过这倒也好:谅祚不知虚实,没敢深入大闹,小捞些油水也就撤兵了。能歪打正着也就罢了,大宋朝又不知道自重,愣是打肿脸充胖子,派使者带了诏书到西夏去问罪。打上门来你连气都不敢吭一声的主儿,要跑到人家门上骂街,人家能理你吗?谅祚根本就不接诏书!并且反咬一口,不再说受了侮辱,只说是边境宋将先挑的衅,他们不过自卫反击而已!
这下,脸实在丢大了!中枢大臣们尤其义愤填膺。欧阳修连上两本,请求积极备战,严惩西夏。韩琦的办法,是请朝廷在陕西一线增加义勇,以加强实力。这是比照唐朝的府兵制办法,积极训练老百姓,平时在家种地,战时则去当兵。河北、河东已经有这种义勇十几万人了,唯独陕西尚未施行,所以空间很大。士兵不是要刺脸吗?作为变通,韩琦建议对这部分义勇只刺手臂,以示区别。他还将自己与范仲淹在庆历期间专为陕西事情上的平战四策找出来,重新献给了英宗,供他选择。可司马光到陕西出了一趟差,看见那儿财政枯竭,连士兵的军饷都是临时张罗的,筹了这个月就得另筹下个月,仗根本没法儿打。他原是陕西人,也害怕设置义勇扰民,对不起乡亲。回来就上书,坚决反对开战与设置义勇。仗虽没打,可义勇到底还是弄起来了。
英宗百思不得其解,先问朝廷收支。亏得欧阳修细心,自打做了参知政事,将所有重要的材料都收编起来,做成一套《中书备对》,随时准备查询参考。一查,一年收入六成中竟有五成做了军费,比开国之初增加了不下三四倍,比仁宗手里,也丝毫不见减少。
英宗眉头拧成了疙瘩:“为什么军费增加了这么多?”
欧阳修回答:“主要是西边出事之后,要增加防守,扩军备战,所以军费持续攀升,居高不下。”
英宗说:“祖宗手里对他们就很宽容,宽得不能再宽了!可他们怎么还是这么拧,不但一点不感恩戴德,还处处挑衅生事?”
韩琦说:“国家宽容,是因为爱民,不愿生灵涂炭;也要让他们有机会怀德感化。他们生事,原是夷狄本性,不奇怪。”
英宗问:“那该怎么办呢?”
“微臣以为,通好只能是权宜之计,战守才是实务,才是根本。这我在庆历时拟的和战四策中都说了,陛下怕也看到了吧?目下在陕西一线设置义勇,也是加强战备的一部分。只要咱们自己有了实力,攻守在我,西夏也就不足为虑了。”韩琦破解说。
大宋遗事 第五十九回(3)
既还是老一套,多谈没有太大意思,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就这么着,英宗真像突然掉进棉花阵,浑身解数无处发力!急得跳天,气得发疯,闷得要死,却一点儿办法没有,整个儿一个没脾气!一国之君而一筹莫展,他只好使出撒手锏——骂人了。
他要中书草拟了一份诏书,痛斥因循守旧、尸位素餐、玩忽职守。草稿上来,他还嫌骂得不力,又作了许多改动,加重了措词,这才发下去了。诏书写道:
朕观汉宣之治,综核名实,而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继统之业盛矣!朕蒙先帝遗烈,惧德不明,未烛厥理,乃夙兴以思,嘉与公卿大夫励精为治,而属天下承平日久,内外因循,惰职者众,未闻推利及民、尽心忧国者也!徒累积岁月以幸其进,又沽饰名誉以徼所知,其可道者,亦不过务在簿书期会之间,朕何望焉?夫忄佥嘿苟简者弗惩,则端良敏济者亡以劝,朕持赏罚之大公,固必将行之。《诗》不云乎,“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百执事其易虑孜孜,各修厥职,以称朕意!
汉宣帝刘询的唯一值得赞扬之处,确实只是“信赏必罚,综核名实”八个大字。英宗要以他为榜样,自然无可厚非。可这八个字,说白了,就是要当官的做什么官负什么责,将严格按照他们的职责所在要求他们,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实际上非常困难:大宋官员早就刀枪不入了!庆历年间都动了真格儿的了,结果怎样?不还是不了了之!现在想凭一纸诏书改变一切,随你骂得再凶,再发狠威胁利诱,能有用吗?做梦去吧!
痛斥臣子的诏书没有丝毫作用。不久,倒是英宗不得不下诏自虐,大骂自己了。不仅发了大水,一丈五尺长的彗星——就是扫帚星喽,又出现在天空。天象既已示警,只能下诏自责,广开言路。这下,该臣子教训君王了。哪怕是君臣,骂人的也要挨骂,这也是一种天道往还哪!
京朝官们大抵借题发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