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成意气,朝廷如果持之不坚,上有所疑,下有所攻,再好的事也必败无疑,陛下要想成事,首先就必须力破浮议,不仅神宗动容,连安石也情不自禁地要将他引为同调了!
但安石冷静下来,到底也看出了苏辙上书的另一面:多少有些纵横舌辩的陋习;而更为重要的,是他有些偏执,只看到节流,看不到开源,而且公然完全排斥开源,说是所谓“丰财者,非求财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矣”。他认为这就是根本,陛下抓住这个根本,就不会舍本逐末了。这当然有些问题。不过,能写出这样洋洋洒洒的文章,指陈时病,也就难能可贵了。毕竟还年轻,有些未必正确的见解,可以慢慢帮他在实践中逐渐厘定。不仅因为皇上说了,这个人倒真是应该用的。
大宋遗事 第七十回(4)
吕惠卿、苏辙,先就定下这两个人,报请皇上,要他们做了三司条例司的检校文字官员,负责一应文件的起草准备等工作,也就不啻是个秘书长之类的角色吧!惠卿除了在条例司,还在中书兼了看详中书条例,也是处理相关的文字事宜。
条例司其他官员的配置,安石也同样颇费踌躇。是个庙,就有人举荐和尚,被推荐来的人倒是不少,可总得仔细挑选呀!
有几个人联名来荐章惇章子厚,安石先就吃了一惊。这个人锋芒毕露,事故不断,推崇的固然说他博学善文,才大气豪,攻讦的也都众口一词,说他品行不端,总是惹事生非。还没入仕途,光考进士,就惹了一大堆是非。有人说他先考的乙科,也中了,嫌名次太低,连侄子都跑自己头上去了,一气之下,干脆不要功名,重新投考了甲科。又有人说,他进士中的是第六名,却嫌名次太低,吵着要与考官理论。人家要看他录取的敕单,他居然赌气将它扔到地上了!对朝廷这样大不敬,愣是吓得人家脸都白了!除此之外,误入花丛的事也传得沸沸扬扬。王陶做御史的时候,也有人举荐他,说他才大堪用,久居朝外,有违圣朝敬贤若渴的传统,请许他参加馆阁考试,却叫王陶一状劾消了:没说别的,还是说他人品不洁,不堪清要之职。安石自己是个一丝不苟的人,难免有个洁癖;何况,原先定的条例司取人标准,就是很高的呢!
“听说这个人人品多少有些问题,怕不大好用?”安石直言不讳,说出了顾虑。
“大人,没想到您也有这么多顾忌!我荐的是人才,只看他今天有没有用!果然有用,您还管别的干什么?操行有没有亏损,还不就是人嘴两块皮的事情吗?陈平盗嫂,品行岂不恶劣,汉高祖还不照用了?大人比我更熟悉历史,古往今来,一句品行不轨,该戕害埋没了多少人才!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难道大人还要作茧自缚,叫千百年的悲剧再重演一次吗?”其中一人竟然动起怒来,话也说得特刺激了。
安石猛然一惊,不由得叉手谢道:“大人说得有理,安石敢不从命!”
见安石耸容听谏,那人也懊悔自己有些鲁莽了,也向安石道歉说:“下官一时冲动,说话太不礼貌,还请大人原谅!下官的意思,也不是要大人非用章惇不可。大人不妨先见他一见,与他聊聊再说。就下官看,只要与他一谈,您准会看中他的。”
安石当天就约见了子厚。一见子厚那副样子,风流倜傥中又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方外气度,当时就吃了一惊:难怪不入俗人法眼,要生出那么多是非!这种人,原就不是一般套子能套的。只有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他才可以无所不能。虽是参见安石,子厚也不过长长一揖,就大大咧咧坐下了。
安石先是扯些一般闲话,应对之间,已经发现子厚确实学识渊博,思维清晰快捷,心里早已认可了。就要结束谈话的时候,安石突然问道:“如果你来条例司,你觉得首先应该做些什么?”
子厚想都没想,就答道:“大人,从旧从来是为了图新。就下官看来,旧例虽然可稽,但直接可用的恐怕不会太多。必须大胆创新,一往无前,才有出路。”
“说得好。”安石赞成说,“可创新也得有所依凭,才不至于惊骇天下,徒有形式。”
“大人说得是,创新决不能凭空而作。就是大人说的,要法先王之意,最好得有往古先朝的条例根据;此外,就是从实际出发,有的放矢了。有的放矢,才能解决实际问题。因此,条例司除了循史稽古,还应该大兴考察实际之风,让出台的每一项政策设想都有事实根据。”子厚显然有备而来,说的话桩桩有理,而且相当精粹、务实。
这样的人,怎能不用!要是因人废言,不见着一谈,可不就失去了一个人才?这教训可真够深的!
与章子厚相反,用程颢程伯淳,安石倒是几乎没有什么犹豫。
程颢祖籍是歙州,后来迁到中山博野;家里有人做官之后,才又迁到开封、洛阳。高祖程羽是太祖的将军、太宗的心腹、真宗的老师,官当到尚书兵部侍郎,赠太子少师;曾祖程希振,做到尚书虞部员外郎;祖父程遹官也不小,赠了开府仪同三司吏部尚书。只有父亲程珦不争气,连个进士也没考上,还是靠的祖上荫庇,补了个郊社斋郎,不过刚刚入流的九品小官。靠这个起家,慢慢也做到知州了。他有两个儿子,程颢是长子,老二叫程颐程正叔。自己既不争气,想靠儿子们扳本,可就要严得不近人情了。也倒好,愣是将两个儿子调教得非礼不行、非礼不动,冬天不烤火,夏天不打扇,蚊子叮在脸上也不兴拍它一下。
相比之下,程颐比程颢还要矫情。
两个人一起进庙,见了菩萨,程颐就当没看见,程颢却上前也拜了一拜。
有人问他们,程颐一脸的不屑,反问人家:“菩萨是什么阿物?孔圣人什么时候说过要拜菩萨?”
那人又问程颢:“令弟说不当拜菩萨,您为什么又要行礼如仪呢?”
程颢毫无表情地答道:“就论年龄,菩萨也长我几岁。作个揖有什么,还不是该的吗?”
父亲既望儿子扳本,老师一道当然不会不考较。说来,也是他兄弟两个机遇好。当代的两个大儒,张载张子厚与那个写《爱莲说》的周敦颐周茂叔,都做过他们的老师。张载是他们的嫡亲表叔,周敦颐是他们父亲的同事。一来二去,学问功夫也就相当不错了。程颢是嘉祐二年的进士,与苏轼兄弟、曾巩兄弟、章惇等都是同年。踏上仕途之后,政声也倒不错。
大宋遗事 第七十回(5)
“介甫,给您的条例司荐个人儿。”举荐他的是吕公著。
“好呵,您晦叔举的人,不会有错。谁呵?”安石对吕公著,一直是尊重信任的。
“人不好,我敢向您推荐?找死呵!”公著也笑嘻嘻地说,“程颢程伯淳,该不是等闲之辈吧?”
“嗯,果然不差。道学之士,这个人我要了。”安石对于一丝不苟的道学之士,似乎天生有一种亲近感,无须说项,就一口答应了。其实,政治理念是否认同,才是最重要的。否则,越是古板方直,越可能煮不烂蒸不透,就会越麻烦。安石还没有这种经历,暂时是不知道利害的。
安石最后认可的几位条例司官员,是王子韶王圣美,李常李公择,沈括沈存中等。这几个人,也都有过人之处。子韶是太原人,十七八岁就中了进士。因为年龄太小,没法儿封官,只好又待在太学里苦读了一段时间。这样早熟且勤奋的人,当然非比一般。李常来自南康军建昌县,少年时在庐山白石僧舍读书,中进士后愣是留下了九千卷手抄图书,光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见他的功力了。沈括是杭州钱塘县人,后来写过《梦溪笔谈》,还用多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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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七十一回(1)
先声夺人次相逞威
稳中求进副相度势
安石参政与富弼为相,是脚赶脚的事,都在熙宁二年二月,正好赶上春旱。一个多月没下雨,神宗心里急得什么似的。虽已派了大臣代替自己到相国寺求过雨,可那太阳仍然每天火烧火燎的。他是在意天人感应的,以为这是上天惩罚自己的不德,赶紧下诏,一要避开正殿位子不坐,二是平常的膳食也减半供应。一连七天,天天如此。
安石见这样不是事,只好说话了:“陛下,常言道:春雨贵如油。这春雨,原来就金贵。如今阴阳偶然失调,导致旱情,间或也是有的。陛下已求过雨了,又避殿减食,修德消变,抑己悯民,一片爱心足以感动天地。陛下日理万机,身体是最要紧的;臣民百姓,乃至中外人士,无不都仰视朝廷,关心着朝廷的一举一动。再者,陛下的诞辰眼见着就到了,契丹等处还有使节前来贺寿,也要陛下在正殿接见他们。为了上全国体,下慰臣民,微臣敢请陛下务必一切恢复正常!”
除了安石,公亮及其他两府大臣也纷纷上书,请皇上一切恢复正常。皇上既做过牺牲,已问心无愧,大臣们又一再劝阻,说的也都是实情,也就从众,一切恢复正常了。
这不是没事了吗?可传出去的信息,却完全走了样,变成王安石说,灾异原是天数,与人事得失毫无关系,皇上根本就不应该避殿减食。富弼因为腿病没好,无可奈何,接到敕命未能马上起程,这时刚动身,正在路上。得了这个消息,立马大怒起来,拍着轿子骂道:“人君什么都不怕,所怕的唯有一个天。要是连天也不怕了,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一定是奸臣乱进邪说,乱了圣心,让台谏大臣无处用力。治乱存亡,眼下正是千钧一发。我不说话,还有谁能说话!”当时就在驿站里歇了,给皇上上了一本,洋洋数千言,话也说得更刺激了。
这不是摸不到坟头就哭乖乖,乱弹琴吗?
富弼为人一向颇为谨慎,不至于这样锋芒毕露,无端树敌呵?照他一向为人的方式,至少应该先问个来龙去脉,然后还要权衡利害,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