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韩绛一个人公开支持安石,毫不动摇。无论什么场合,只要需要,他都会直言不讳地说:“我看王安石近来所为,没有一样不恰当。真要忠君爱国,没有理由不支持新法,将变革进行到底。”说到条例司的事,他也对皇上说:“臣看王安石所奏的事,非止一桩,都至为恰当。陛下宜深自省察,千万不要为流言误了!”这些话,既出于对安石的信任,也出于对时局的了解,根本不是随便说的,更不是投机。神宗也很清楚,当时就拍板下诏了。
反对的人能不说话吗?还是御史台率先开的炮。上书的御史,知道正面攻击不会奏效,改成曲线进攻。不说韩绛不行,只说王安石参政以来,首谋兴利。陈升之由枢密院经管三司条例司,由那儿升了丞相。韩绛接了他的位子,也进了条例司。这才几个月,如今又要升他参知政事了!升谁不升谁并不重要。问题是,照这样,中书权臣都由条例司升擢,将兴利图财放在第一位,实在有违祖宗以仁德治理天下的根本,后果不堪设想。应当罢了韩绛,另选道德经术都叫人折服的一流贤才来担任。御史还退一步说,如果朝廷觉着成命难回,那就将条例司罢归三司,让中书不管财利,以成全为政之道与中书大臣的名节。想得倒不错,以为轻轻这么一击,变革的参谋部真的就能那么撤了!这不是做梦吗?说来说去,不过还是那种对财利不屑一顾的迂腐之论,朝廷要理睬,也倒怪了!韩绛,到底走马上任了。
参知政事的缺是补上了,吕公著的缺还空着呢,也要补个人上去。御史中丞是朝廷喉舌的统领,一再纷纷扰扰的折腾之后,朝廷当然更关注了。可上层可选的人实在太少,而下层官员又碍于资历,没法儿提上来。安石想来想去,想到了韩维。他至少还比较稳健,又是神宗做郡王时府邸的老人,皇上信得过。只有一样,他是韩绛的亲弟,似乎不大合适。可本朝类似的事情,也非止一件。更早的事不说,荐公著做中丞,他老哥公弼就在枢密院做枢密使,皇上不还是同意了吗?吕氏弟兄虽略辞了辞,还是上任了。安石没想到的是,韩氏兄弟不同于吕家。一来,韩维对新法本身就不像他三哥那样坚定,多少有些疑虑;二来,韩维心思又细密多了,讲究的是礼仪名分,有许多清要撇。
韩维向皇上辞道:“我三哥执政,臣要做御史中丞,职责就是指陈朝廷阙政。不说,有废公议;说,则又有碍私恩。总是左右不好做人!另外,吕公著刚刚因为反对青苗法罢走了,我来替他,也不好处:明显是划到一边的人,怎么避嫌?既不能避嫌,说话就难得服众!这御史中丞,臣无论如何不能当!”
一次不行,再说,直到说服皇上同意另外考虑为止。韩绛也说这样不妥当,曾公亮则害怕遭人议论,御史们更早就上章反对了!最后只好折中:叫韩维与冯京对调。韩维去权知开封府,而冯京则改为权御史中丞。早年间,冯京冯当世不做过知制诰,还与那个酒商刘保衡比邻而居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他早升为翰林学士,且权知开封府了。
说起冯京冯当世,可也是个有些来头的人物。他老家鄂州江夏县,虽自小失孤,却生得风流俊俏,细长条个儿,白净面庞,龙凤双眼,是个出了名的靓哥儿。人既风流疏散,又孤寒无依,难免做些出格的事儿,几乎就一直没能摆脱官府的纠缠。在江夏又犯过一件事后,官府动了真格的,下了海捕文书要拿他归案,他只好四海漂流了。这一漂就漂到了杭州余杭县,躲在客栈里不敢出来。那天也是多喝了几两,想想自己风流倜傥,十二分人才,却身世飘零,到处躲藏,不由得悲愤填膺,要了笔墨,就在酒店的粉墙上题道:
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西风。可怜四海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
原不过是发发牢骚,没想到这牢骚竟替他发出了一个锦绣前程!
当地一个豪绅看了诗,认他就是一个没得志的韩信、项羽,跑去向知县说情,愣将他的案子了了。又请他上门做客,供他读书发愤,好歹真要造个当代韩信、项羽出来!他本来资质就不错,再加上折节发愤,果然一日千里。到去赶考,乡试、省试、殿试等一路第一,竟自得了个头名状元!说来也怪。他从鄂州进京赶考,船一进江就风云突变,差点儿没翻船将他淹死!到他中过状元回家,船到江心,又风平浪静了。他当时就停船上岸,爬到凉亭里题笔写道:江神也世情,为我风色好!用的虽是唐人庾肩吾的咏及第诗,倒也见出了他的踌躇满志。此后,他果然百般风顺,一路亨通了。
状元及第的风流郎君,谁见不爱!张贵妃的那个堂伯张尧佐,第一个要招他为婿,可他不想就这样将自己卖了,愣是找个借口辞了。跟着看上他的是富弼,两府大臣。这下,冯京认了真岳丈。有了这个岳丈,自然好风借力,一路青云喽。由县而州,京里京外,官没少做。只是因为自小失孤,成年放浪,始终改不了一个贪字。当年与刘保衡邻居,就没少拿他的奉承。他安抚陕西,做太原府知府,人家更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金毛鼠。意思是外面看着金光灿烂,里面却贪赃枉法,没法儿见人!由这样一个人来做中丞,会做成什么样子,只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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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八十八回(2)
连吕公著这样有定力的都转了向,台谏官员不纷纷变色倒戈,还能有别的表现吗?有请辞的,有出尔反尔的,有上书大骂新法重新站队亮相的,可谓花样百出。朝廷没法儿应付,只好请他们走人。像王子韶,就去江宁府上元县做了知县;程颢,则去镇宁军做了签书判官,等等。安石爱程颢学问不错,虽说贬出,原是请他去提点京西刑狱,他自己一怕弄不来,二怕受照顾引起非议,一再请辞,这才去了镇宁军。连知谏院的李常,也被贬到滑州做通判去了。
李常与别人不同,从进三司条例司做条例检校官,到做谏官,都是安石一手向朝廷举荐的。贬他出去,安石岂有不痛心的?可除此之外,又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制定青苗法,李常也是参与者之一,态度还相当积极。这才多久,就完全倒戈了。观点可以变化,由赞成而反对,也是常事。要真能说出个道道,既然又当别论。问题是,他根本没法儿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既说不出,只好另出奇招:他又上了个折子,说青苗钱流毒四海,有的州县根本就没钱拿出来,却强迫老百姓出利息!居然有这样为非作歹的官员,不严惩,还得了吗?皇上一看折子,立马下令,要他说出具体名字,好顺藤摸瓜,严惩不贷。说了五六次,他都置若罔闻。本来就是莫须有的想象,他上哪儿说出具体人来!就是真有这样的人,他也不知道呵!
皇上紧追不放,他只好狡辩:“臣身为谏官,说出具体人名,与体制不合,有背台谏传统。”
陈升之也替他辩解:“台谏官员允许风闻言事,要他分析,是有些强人所难!”
“这就怪了!要逼他说出听谁说的,或者治他言而不实的罪过,他拒绝说话,怕说出来会堵塞言路,还情有可原。现在不过要他说出违法官吏的姓名,朝廷好依法处理,他为什么不说实话?这与台谏体制有什么相干?”皇上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并不好蒙。
“皇上说得对。”这种场合,安石从来秉公直言,不搞弯弯绕,“不问说的话是从哪儿听来的,也不因为所说不实就责罚处理,这才是允许风闻言事。还有一种情形牵涉奖惩攻讦,在一般人,说话不实,要追究他的诬告或上书欺诈之罪,唯独台谏官员说的有假,则不加罪。这种网开一面,也是允许风闻言事。如今皇上只是要他实话实说,好处罚违法官吏,与风闻言事,根本毫无关系!”
皇上又拿出一道折子,笑道:“还有怪的呢!这也是李常的折子,说朕盖一座宫殿要花费百余万,一次游宴要花费十多万,这才让大臣敲骨入髓剥削百姓。最近外面流传的谤语,都是从他这儿来的!”
“这实在太不像话了!陛下即位以来,从来也没搞什么出外游宴哪?就是盖宫殿,那也是为太皇太后、太后修的,并不是您自己享用。李常怎么能这样乱说一气?”安石头一回听说这种事,不能不震惊!
“这个人看来确实有些问题!”神宗又想起一件事情:“爱卿前不久卧病在家,他求见朕,说您怎么怎么贤德,朝廷不能一天没有您。假如是因为他说青苗法不好,才导致您待罪家中,那么,宁可将他驱逐出去,也不能将您给罢了。这话虽然不错,可他不该出了朕这儿,就去四处讨好。爱卿那儿,想必也去了吧,说是在朕面前替您说了话?这种人,怎么能信任?”
皇上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安石还能说什么?只好感慨知人之难,一任皇上将他贬出去了。
皇上处理这些台谏官员虽不无果断之处,也同样不能没有顾虑。他问安石:“人情这样沸沸扬扬,怎么办哪?”
“这也是万不得已,朝廷还愿意这样吗?就朝廷所做的而言,更是仁至义尽,宽厚得不能再宽厚了!还是那句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安石也无可奈何,“唐尧盛世,对下面那是再仁德宽厚不过了,可还是不得不流放共工、NB665兜。要说他们的罪过,NB665兜不过徇私枉法;共工也只是‘静言庸违,象恭滔天’,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都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罪,可尧帝还是毫不留情,将他们流放了。不这样,就没办法做到政令畅通,天下划一,什么事都办不成!吕公著也一样是说一套做一套,皇上也早看出来了,可始终对他优礼有加。直到这次事发,皇上还一再优容,让他留在翰林院供职,是他自己不愿,这才去了颍州,还留了个侍读学士的衔。其他台谏官员,大抵都是跟着吕公著起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