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兼并之家盘剥商人,我先也听说过一些,哪里想到会这么严重!就说这金橘,听说贵得吓人,谁知道竟是这样贱买过去的!这一买一卖之间,他们该赚多少钱!经商嘛,原该赚钱,可不能这样昧心呵!是我没管好,对不起大家,还要请你们原谅!你们请放心,我既知道,就不会不管。我一定转奏皇上,拿出一个解决办法。这方面,大家是不是也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如果有,大家也不妨说说,朝廷也好集思广益!”
“丞相,草民倒有个想法,也不止一天了,就不知道可行不可行。”继宗犹豫着说。
“说出来听听。”安石赶紧抓住不放。
“照草民想来,这事的关键,是富商大户囤积居奇,贱买贵卖,操纵市场。他们自己赚了大钱,却害了两头。一头伤了天下行商,让他们望而却步,再不敢到京师来做买卖。久而久之,就会商贾不通。另一头呢,自然是伤了普通百姓。以贵买贱长了,他们就无钱可花了。商贾不行,百姓凋残,国家的经济命脉可就要断了。这比什么都可怕!古人不是说吗,‘富能夺,贫能与,乃可以为天下’。只要朝廷将这开阖敛散大权拿过来自己掌握,这些兼并之家也就无计可施了。”继宗受到鼓励,侃侃而谈。
“依您之见,这开阖敛散之权怎么才能拿过来呢?”安石问道。
“据草民所知,朝廷榷货务是有一笔钱的。可那钱是死钱,放在那儿一点儿都没用。假如另外成立一个市易司,能将这一笔钱移过来做本钱,朝廷委托官员全权掌握,另请能干贤德的商人做参谋,准酌物价。东西贱的时候,市易司就加价将它们都买进来;到贵了,再减价卖出去。这样,原先被损害的两头,都能得到关顾:行商不至于亏本赚吆喝,做赔本买卖;百姓再不必以贵买贱,等于增加了无形收入。朝廷呢,一买一卖之间也有些微利润,可以增加财政。兼并之家,没了这一笔横财,也算小有挫折。算算,竟是一举四得,何乐而不为!要说仿古,也就是汉人平准的意思吧!”因为深思熟虑,继宗说得有条有理,有根有据。
“好,说得太好了,谢谢您想得这么周全!”安石情不自禁地夸道。意犹未尽,又看着曾布说:“子宣,都听到了吧?孔子说: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实在对极了!这魏先生,不就是你我的老师吗?”
曾布连连点头。却将个魏继宗窘得什么似的,脸红脖子粗地坐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安石很快就转了话题:“是不是请魏先生将刚才的意思,写一个折子给中书,我好向皇上呈报?子宣呢,这事你抓一下。我想一想,最好再找个人与你一起抓。你太忙了。谁呢?有了,户部判官吕嘉问。待会儿,我让堂吏找他来一起商量。三司也得参加进来,不过,这可以稍缓一下。也要麻烦你们几位老板,一是替朝廷多搜集一些意见;一是帮着多找一些同行,与我们曾大人他们多谈谈。什么都不要隐瞒,想到什么讲什么。了解了情况,朝廷才能拿出办法。你们明白吗?”
“明白,丞相!”几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告别丞相之后,他们一整天都亢奋得不行!继宗说:“怎么样?我说丞相一定会关心,没说瞎话吧?”
“是!没想到一个堂堂大丞相,这么随和,没有一点架子!我们县上的县太爷,也比他架子大呀!”孙财感慨地说。
“那是。关键是他看事,办事,那眼光,那雷厉风行,古往今来怕就没有第二个,更不要说咱大宋了!大宋有王丞相,不仅是大宋之福,也是我们这些子民的福泽!难得呀!”继宗更是浮想联翩。
“可不是吗!”几个老板也都赞成这话。
早在薛向发运江淮六路前后,安石不就一直关注均输平准的事了吗?市易,原与它大同小异。魏继宗一提,安石就紧紧抓住不放,哪里是偶然的呢!吕嘉问当天就接受了任务。魏继宗的折子,隔天也递进来了。经过大量的调查、征询,除比继宗他们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还发现,敢情这京城的小商小贩,也同样为富商大贾所勒逼盘剥。种种惨状,诸如被强买强卖,缺少本钱饱受高利贷的煎熬,等等,一样触目惊心。这样,安石与中书、三司,决心更大了。很快,就由曾布、吕嘉问会同三司相关人员等,草拟了初步意见。定稿前最后一次征求意见,改在政事堂,由安石亲自主持。参加者有一多半是继宗请来的,范围更大了,甚至也包括了几家豪商大贾。大家都很赞成,没提什么意见。大户们倒是心有不满,可众怒难犯,谁敢说话?只好捏着鼻子不吭声。
大宋遗事 第九十八回(4)
安石心里高兴,总结道:“有劳各位,我代表朝廷谢谢大家了!既然大家没有什么意见,请旨之后,就该颁布施行了。在座各位,怕还有话没有说尽?这也不要紧。这里不便说,底下还可以说。就是颁布施行,大家有了新的意见,仍然可以提。对的,咱们再改,总要使新法令日臻完善。各位尽管放心,朝廷,再没有不让大家说话的道理!你们看,今儿是否就暂到这里?”
安石看了一下曾布、吕嘉问等,见他们没有什么表示,又环视了一下全场。到重新收回眼光时,却突然在继宗身边发现一个异族人:高高的个儿,鹰钩鼻子,眼睛深陷,棕色皮肤,虽也戴着幞头,鬓角的头发与一脸络腮胡子,却都黢黑而又蜷曲。
“这会是个什么人呢?”安石虽奇怪,却没有任何表示,只在大家都离开的时候悄悄吩咐堂吏,将他与魏继宗都留了下来。
“魏先生,怎么不介绍一下您的这位朋友?”安石若无其事地说。
“是,丞相。他是刘博雅刘老板,专做香料药材生意。虽是外夷,却也久居大宋,能算半个大宋人了。”继宗说,倒也不慌。
“噢,刘老板故土是哪儿?眼下住在什么地方,还习惯吗?”安石关切地问。
“回丞相,我在广州已经住了近二十年了。眼下,则广州、汴京两头住。故国是层檀国,不如天朝地大物博,文明繁阜,我也就归化大宋,再不回去了。早先还两头跑跑。一来年纪渐长,经不起风涛之苦了;二来,跑这一路的同胞或其他国家的人也多了,就再不跑了。只在广州做坐商,专收同胞与海外商人的货物,也就是个中介吧。在广州虽是坐商,在京城可就是地道行商了。听说有这么个机会,好歹磨着魏先生带我来见了丞相。市易最是一件好事,我是举双手赞成的!”刘博雅一口纯熟汉话,除了略带点儿广州口音,连个停顿也没有。
“好好,您也真能算是咱们大宋人了,欢迎欢迎!大宋与海外贸易,全靠你们辛苦,我还要好好感谢你们呢?今后有什么困难,只管给我们说!”安石说。
“谢谢丞相!小人实在不敢当,不敢当!”刘博雅也照大宋的习惯,向安石叉手不迭,叫继宗都忍不住笑了。
“我记着,层檀该是大食分支?你们那儿的制度,也与本朝一样吗?”安石原是喜欢每事问的。
“丞相渊博,无事不知!我们层檀,确实是从黑衣大食分裂出来的。本国盛行###教,一切都为真主安拉所赐。皇权也是神授,政教合一。”刘博雅说。
“这就与咱们华夏不同了。###教、佛教、祆教、景教、摩尼教等等,先后也都传到了咱们中土,但咱们这儿从来不许宗教干政:政是政,教是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论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打祖宗手里,我们就不这样做了。你们的周边国家,也有不同于我们大宋的吗?”安石似乎对政教合一不感兴趣,转而问道。
刘博雅想了一想,说:“古代倒是有的。”
“哪儿?”
“古代希腊、罗马,不知道中原称它们什么?”
“这倒没听说过。您说说,怎么个不同法?”
“那里有一种贵族共和制,一样有国王或执政,只是可能不止一个。除了国王或执政,还有公民大会、长老会议与监察官。公民大会的成员是一般老百姓;长老会议与监察官都由贵族组成,可都得经过公民大会选举。一切国家大事,由长老会议讨论决定,交公民大会表决。公民大会只能表决,无权讨论。要是一时通不过,长老会议可以宣布休会,另找机会表决通过。长老会议还是最高司法机关,审理一切民事、刑事案件。监察官专门监督国王或执政及一切臣民,有权审理国王或执政的不法行为。”
“这不是无父无君了吗?到底是化外人,不懂纲常伦理的大道理!不过,说到共和与贵族辅政,咱们春秋战国倒也有过先例。周厉王昏庸无道,宣王登基,中间十四年,召公、周公共同执政,史书上就号称共和。此后,鲁国鲁桓公的后代——大夫孟孙、叔孙、季孙等,分掌国政,史称三桓;郑国郑穆公的后人子展、子西、子产、伯有、子太叔、子石、伯石等七人,执掌大权,世称七穆。这些,大概就是您说的贵族参政、长老会议什么的了?虽说古已有之,却是所谓多君之政,不过乱世与小国寡民偶尔一用罢了。就那,圣人还要以乱臣贼子告诫后人!自打秦始皇一统天下,君权归一,这条路就再也走不通了!谁走,都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至于平民参政,更是无稽之谈。他们知道什么?让他们选举参政大臣?那不是问道于盲吗?再叫一些奸猾刁民弄权,搞得不好,更会有大不幸,不啻又是与虎谋皮了!”安石断然否决说。想了想,又问道:“还有别的吗?”
“有倒是有,走得更远了!”刘博雅不无犹豫。
“说说怕什么?说吧!”安石还是想听听。
“这就是所谓民主政治了。老百姓按财产多少,也被分为一至四等,大家都有平等参政的权利。再穷的百姓,只要被大家看中选上了,都可以做官,连最高执政官都可以做。公民大会成了最高权力机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