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在这之前范仲淹已经欠了尧臣的人情,也不容他不说话。
王尧臣当年是头名状元入仕的,做事的风格也峣峣独立,绝不苟且。郭皇后薨去,范仲淹上书请治阎文应加害皇后的罪责,第一个援手的就是王尧臣。后来,好水川败北,范仲淹与元昊私书往来,朝廷将范仲淹与韩琦一起贬官,又是尧臣为他们说话,终于让他们官复原职。尧臣自己也安抚泾原,差不多跟他们做了邻居。人家多次为自己援手,现在有事就装傻不管,那还是个人吗?
一查问,也还真有话说。
尧臣说:“三司发文不准陈留拆桥在先,王溟说话在后,这是有案可查的。况且,是我因为他常在陈留,知道情况,先问的他,并不是他主动来做说客。说接受请托,实在冤枉!”
一查记录,果然如此。那么,请托之罪也就没了。
再者,真宗实录白纸黑字,记着真宗因为原桥阻碍行舟,才下诏将桥迁到现在这个地方。李舜举等要改建,朝廷同意,都违犯了先皇帝的意旨,不尽妥当。陈荣古实地勘查,认为因桥致损的船少而又少,现桥不必改动,与先朝旨意正好暗中吻合。那么,三司发文不准拆桥,没有不当。而且为的是公事,定私罪显然不合适。
其他,也还有一些与事实很有出入。
仲淹碍着朋党的帽子,确实有些踌躇。既然皇上催着说话,岂能失去机会?他将知道的事情一一罗列,奏明了皇上。最后,又为尧臣辩解道:“陛下,《经》曰:‘贵贵,为其近于君者也;贵老,为其近于亲也。’又说:‘堂高则陛高。’无非一个意思:尊重公卿大臣,实际上就是尊重天子的神圣权威。三司使是皇上身边的亲贵大臣,替陛下掌管天下财赋。有罪,皇上自己不论怎么处罚他都行,也不能叫执法小吏当众打板子羞辱他。即使皇上不拿他当回事,也不必叫外人知道。亲贵大臣被轻视,天子脸上也不好看!请陛下三思,不要失了朝廷的神圣威严,也为王尧臣存些体面!”
不为大臣存体面,也要为朝廷存些体面,这个逻辑是有说服力的。范仲淹所说与勘问所得的事实,也多有吻合的地方。是不是真鼓励朋党,就难说了。皇上终于网开一面,不打王尧臣板子了,只罚铜了事。原判私罪的,也改了公罪,处罚轻多了。因为有违背先朝旨意一条,主张拆桥的官员也都被罚了铜,不能有功无罪了。
欧阳修跟着又上了一本,主要是攻王砺借陈留事件陷害大臣,攻击异己,请求皇上罢了他的御史职务。
一共列了四条罪状。
先朝,真宗明明有旨意改桥,王砺硬说改桥是权臣受贿所致,这不是谤渎先朝圣政吗?
为着移桥这样一件小事,诬陷大臣受情徇私,妄兴大狱,使能干重臣惮于为事,这是第二条。
三司派人询问查案情况,本是例行公事,却诬蔑为刺杀朝廷命官,陷人以死。事情都是亲自经历,显然不能以御史可以风闻自辩。这是第三条。
王砺攻击三司办事官员是王尧臣举荐的门人,实际根本不是,他倒恰恰是吴育举荐的门人。吴育与王尧臣本为公事,并无私怨。王砺迎合吴育,扩大事态,挑拨大臣关系,这是第四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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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十五回(5)
这四条,哪一条都不轻。本章一上,王砺就被罢了御史,贬到邓州做通判去了。
那么,无论全局,还是个别事情,攻战双方都各有进退,暂时好歹还能算是打了个平手。
大宋遗事 第十六回(1)
宋仁宗重开天章阁
范希文宣抚回陕西
其实,要是较真,说打了平手,未免过于勉强。范仲淹推行新政,整顿吏治,应该大刀阔斧,势如破竹,是个只攻无守的态势。提到设防,都已经乾坤颠倒,何况还是一再挨打!细算下来,倒是范仲淹的人受检举、处罚的多,贪官污吏、渎职平庸者处罚的少。范仲淹顶多只是能说几句话,能还人家几招而已。这,哪里能算什么平手呢?
仲淹的十件事里,有一大半与整顿吏治有关。最主要、最关键的部分不过如此,其他事情的命运,不问,也可想而知了。
府兵制从一开始就遭到反对,连提都没人再提了。
减徭役的撤并县镇,拢共才在河南府改了寿安、河清等五个县为镇。就是减了徭役,也很有限。
兴修水利,发展农业,不是短期能见成效的。吏治不清,自然也很难有大的作为。
连唯一较有实效的科举改革,也大体有名无实。许多州县虽办了学校,很快就名存实亡,或干脆停办了。科举考试科目的改革,也一样转眼复了原。只有按胡瑗胡翼之的模式进行的太学改造,多少有些成果,还算差强人意。
这不是仲淹的初衷。
虽然他从一开始就不那么积极,或者说颇为被动,并没有什么宏阔的念头。他的学识、经历都还有限,不可能想得那么空阔、遥远。他想的都比较实际,都是他经历中所发现、所痛心疾首的。他既想到了,皇上又鼓励、允许他有所作为,他也真正走上了前台,他就不能不有所期望,有所指靠了。一有期望,一有指靠,就像戴上了有色眼镜,一切就很难看得真切了。即便是平常一眼就可以看清的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此时也为它的五彩斑斓所迷惑,不愿相信它只是梦幻,根本不可能变成现实。既抱着幻想,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怎么能不郁闷呢?所谓当局者迷,政治家一样不能幸免,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而最叫他苦恼的是,这一次,他碰到的竟是一只无影手!
先前,他的对手都是有形的,阎文应就是阎文应,吕夷简就是吕夷简,靶的也很明。阎文应有罪于皇后,他要阎文应对皇后之死负责;吕夷简用人唯亲,他上《百官图》告他。可现在呢,他找不到真正的对手!但那对手,似乎又无处不在。那是一只真正的无影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突然给你一刀,地方与角度也都无法预料,让你防不胜防,躲不胜躲,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这实在可怕极了,也叫他灰心极了,已不只是苦恼了。
而他对这一切,是没有多少心理准备的。
他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这么大张旗鼓。
就他的性格而言,虽然清正廉直,却缺少做大事的勇气、魄力与义无反顾的决心。他较为细密,较为谨慎,实施具体事务可以很周到、完满,但要开创大局,摧枯拉朽,除旧布新,他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他可以做将,但难以挂帅。与他常在一起的韩琦,比他粗疏,比他空洞,却也比他阔大,更有担待。如果让他与范仲淹调个个儿,局面或者会有些改观,也说不准。历史毕竟没走这一步,谁能真正说得清呢?不过,要从后来的情形看,他甚至还比不了仲淹。
仲淹的内心深处,或者已经萌动了退意?但至少,他暂时还没有任何表示,似乎也还缺少能够有所表示的机会。为滕宗谅辩护的时候,他虽说过引咎辞职的话,也提出了去向,那多半是一种说辞,并没有多少真意。
但仁宗皇帝,却抢先动作了。
他先是在迩英阁飞白,除写了一篇《危竿论》,又一口气写了十三轴大字。写好之后,就让内侍陈舜封宣丁度、曾公亮、杨安国等几个翰林学士进来了。
迩英阁与延义阁,都是仁宗于景祐二年盖的。迩英阁在迎阳门东北,延义阁在崇政殿西南,都不大。迩英阁是皇帝平时修身养性、读书听讲的所在。这几个学士都在这里侍候过皇上,侍候他读书,给他讲过经,杨安国还专门给皇上讲过《无逸》。虽然如此,巴巴地单独召见,无论如何,仍然是一种荣耀,几个学士都很兴奋。
仁宗先拿出那篇《危竿论》,叫舜封:“拿给几个学士看看。你们是行家,看朕这篇《危竿论》,还值得一看吗?”
大家一看,是篇小小的论文,不过是居高慎危的意思,也没有多少新意。但它既出自圣上之手,就又当别论了;除了文章本身,还有文章之外的微言大义呢!
丁度道:“圣上这篇文章,高瞻远瞩,申述居高慎危之意,言简意深,千钧笔力,正是圣君贤帝的胸襟气度,臣等深受教益。如果做大臣的,个个能像皇上教导的这样居高慎危,朝纲何愁不振,国家何愁不治!臣斗胆恳请皇上,能将这篇文章刻印出来,发给大臣,让他们记诵、研习。”
“嘿,也没你讲的这样好!不过寄托着朕的一点意思,倒是真的。就照你的意思办吧!舜封,再将那十三轴大字拿给学士们瞅瞅。”
舜封将那些字纸拿过来,一一展开,几个学士都围着欣赏:“皇上的字,写得越发好了!”
朝下再仔细瞅瞅,原来都是一些语录,一共三十五条,一条说一件事情,无非都是些老生常谈,什么遵祖训啦,守信义啦,好硕学啦,求忠正啦,从民欲啦,戒满盈啦,也还谈到辨朋比、斥谄佞,等等。
大宋遗事 第十六回(2)
仁宗见他们不大明白,便问道:“你们是不是奇怪干吗写这些东西?”
曾公亮道:“请圣上教诲。”
“这都是我读书之暇,没什么事的时候写的,著述权可都是你们臣子。有的是从给朕的奏章中直接摘的;有的则是臣僚们对事时说的,由朕作了概括。大体都与治政有关。你们要,就带回去分赐给大家吧,也是朕心求治的一点意思!”
皇上赐字,这是少有的隆恩,几个学士全都趴在地上感激不尽。
退下来之后,丁度又撺掇着给三十五条语录都作了注释,凑成一卷《答迩英阁圣问》,进给了皇上。
皇上特别欣赏丁度作的那篇序,指着其中的文字夸道:“从来圣明天子,没有不求治的,没有不想治国安邦、纳忠退邪的。关键在于明与威、断。明则不惑,威则善纳,断则能行。这三样是纲,能做到这三样,就无往而不能。说得好极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