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是玉京冲妙仙师,哪能老住宫里呢?”
“走,去瑶华宫。”
“皇上,去不得!瑶华宫在天波门外,已出了大内了,远着呢!”
仁宗再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就打这一天,仁宗开始了无法抑制的思念。
皇帝的性伙伴究竟有多少,数不清。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过是他法定的性伙伴而已。他的实际性伙伴,远不止于此。白居易说“后宫佳丽三千人”,那“三千”不过是个虚数,而所有这些“后宫佳丽”,都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成为皇上的性伙伴。要去计较具体数字,能说得清吗?皇上的性伙伴虽数不胜数,却只有皇后才最耐得起咀嚼。
郭皇后是刘太后指定的后妃,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成、告期、奉迎等一系列大典,轰轰烈烈娶过来的。与一般嫔妃的媾和,没有如此富丽堂皇的铺垫;由妃而后的册立盛典,尽管辉煌相近,却少了初夜的神圣与激动,同样没法儿相比。只有郭皇后,才让仁宗皇帝真正体会到婚姻的庄严、神圣、激动、欢愉。因此,那第一次的性经验,对于仁宗,也就如日月经天,辉煌灿烂,让他刻骨铭心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皇帝,有没有这样的性经历,是大不一样的。而一旦有了这种经验,他就永远难以忘怀了!
郭皇后是大家出身,且经过刘太后的刻意调教,大致有了一个皇后应有的端庄、严谨、典雅、含蓄。自不必说能与仁宗诗词唱和、调琴理瑟,她接受与表现情爱的方式,也始终是含蓄、羞涩的。她从来只被动地接受仁宗的爱抚,而且总带着那么一股让人怜爱的忸怩、娇红;就是在最销魂的时候,顶多也只是本能地扭动身躯,脸上溢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沉醉与甜蜜,从不呻吟,更甭说笑谑与叫喊了。微圆的脸庞,丰润而透着香气的鲜嫩肉体,更仿佛是专为她这种情爱方式生就的。两者融为一体,她的情爱,竟变得像碧波中的一朵红莲,在晨露中袅娜开放。仁宗毕竟还太年轻,有的是生命活力,他只喜欢放浪形骸的情爱,越是要死要活,呼爹叫娘,地动山摇,他才越是兴奋陶醉。可现在,当郭皇后已经远去,他耳边只有尚、杨等一干人地动山摇的聒噪之后,那一朵迎风绽开的青莲,就变得无比珍贵,让他梦绕魂牵了。而那些汩汩涌出的细节,更是让他浑身颤栗,一时也安生不得。
情爱的复苏,让仁宗变得宽容了。他也想起那些纠纷、矛盾,皇后的那些小性儿,那不就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小小手段吗?皇后有什么大错呢?岂但没有大错,当它们不再炙人的时候,原来竟是那么温馨、明亮,叫他打心眼里热乎。他开始懊悔:自己对皇后太过分了!
所有这些思念,有一天又化成了一首《庆金枝》:
长河落玉栏,花影湿,漏将残。春风数尽意阑珊,何处觅朱颜?
白云青鸟高飞去,情满纸,更谁传?相知惟有月盘盘,携我到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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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二回(4)
仁宗泼墨挥毫,将它写在一张金花龙凤笺上,又亲自用了御宝。墨迹尚自淋漓,他就叫来了常常陪他散步的内侍:“去,把这首词悄悄送给郭皇后,顺便瞧瞧她做什么呢?要是有回信,也悄悄带进来。”
仙师正做功课呢,接到金花龙凤笺,一见那熟悉的飞白,早禁不住热泪盈眶了。及至读了《庆金枝》,更是涕泗滂沱。送词的内侍,受了感染,也陪着在一边乱吸鼻子。
“皇上他好吗?”略为平静之后,郭皇后问道。
“好。皇上也要奴才看看仙师是不是好,现在做什么呢?”内侍答道,他们都受过严格的调教,任何时候称谓都不会错的。
“你也看见了,还能做什么呢?”
说了这一句,两个人都没话了。
最后,还是内侍提醒仙师:“皇上也想看到仙师的手迹,您不也给他写点儿什么?”
仙师略想了一想,也就和着原韵,重填了一首《庆金枝》。她没有金花龙凤笺,只能写在一张平常抄《道德经》的白麻纸上。新词写道:
瑶华日月闲,惟有泪,洗玄关。花颜尽伴魂阑干,往事岂堪攀!
青云袅袅玉观外,铙钹响,拂尘旋。残生拼却报君怜,且祷再生缘!
皇后的词点点滴血,字又娟秀柔媚,且是在时时思慕的饥渴中读到的,仁宗更不能堪了!当即传旨:“着郭皇后立刻进宫见驾!”
内侍赶紧将来龙去脉,报告了入内都知阎文应,阎文应立马过来劝道:“皇上,如今不比先前,召郭皇后有些不便。”
“什么不便?”
“她已经入道修行。要召见,总得有个名分?”
“那朕不管。朕要见她就是名分,还要什么?”
“是。只是——”
“又是什么?”
“我怕郭皇后自己也不便来!”
“不会,你快带人去,越快越好!”
虽然玉京冲妙仙师一再阻止,阎文应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她行了皇后的大礼。他不怕为行错礼而受惩罚,嘴里也同样一口一个娘娘,似乎仙师压根儿就还是皇后。
“皇上特惦记娘娘,立马就要见您。”阎文应又笑嘻嘻地解释说,“倒是奴才见识短,怕娘娘为难,就对皇上说:眼下不比先前,娘娘名分上已是仙师,再见皇上,总不大方便,有个名分才好。皇上说:朕要见她就是名分,还要什么?您瞧,皇上真是十二万分的惦记娘娘呢!”
郭皇后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惨然一笑:“多谢公公想得周到。您就是不说,我也不能应诏的。就请公公转奏皇上:臣妾入了道观,已是方外之人,万难入世了。皇上实在不能抛恩,就请皇上诏请百官立班受册,那时臣妾才不敢违命。”
诏请百官立班受册,等于重新册立皇后,绝不是等闲事体!仁宗也不能不知难而退了。
郭皇后被撩起的一线希望,眼看着就化成了泡影。
大宋遗事 第三回(1)
后薨妃去尘埃落定
重来范郎风波再起
后宫不能久虚。吕夷简带头上书,请皇上册立新后。
这一次,仁宗还是做了傀儡。
刘太后临去的时候,留下遗诏,封养育仁宗的杨淑妃为太后。原来还要她也垂帘听政,大臣们不乐意,她自己也没有那份儿心胸,到底叫仁宗亲政了。杨太后推荐了一个陈小姐,仁宗看着也喜欢。一帮臣下却交章弹奏,弄得仁宗好不心烦!
仁宗问文应:“阎文应,你怎么看?”
文应说:“皇上看好就好。只是——”
“怎么?”
“听说陈小姐的父亲,有个外号叫陈子城。皇上该知道子城是什么?”
“子城?是不是指附着于大城的小城?”
“皇上圣明。皇上该知道这子城的来历?”
“难道还有什么说法?”
“说法倒没什么说法。只是这子城,原该叫子城使,是个官名儿,就是大臣家的奴仆头儿。陈子城原是前参政陈尧佐家的奴才,所以才落下这个绰号。要是子城做了国舅爷,皇上该怎么处呢!”
“朕倒没想到这一层!”
“皇上是管大事的,本不该操心这些小事。要叫皇上您操心这些小事,奴才们也就通通该杀了!”
文应的头没掉,陈小姐的皇后福分,却丢到爪哇国里去了。
吕夷简当仁不让,向仁宗推荐了曹氏。
说来也巧,曹氏与净妃是脚赶脚进出宫门的:郭皇后前脚被废出去,曹氏后脚应聘入宫。她的来头,比郭皇后大多了:祖父曹彬做过枢密使,收复过江南、西蜀两国,薨后被追封为济阳郡王,谥为武惠,是太祖、太宗两朝第一等功臣。这样的门第,上下似乎都无可拒绝。
杨太后呢,又是在真宗与刘太后手里做小做惯了的,到做了太后,还是想不到作威作福。她既保不了陈氏,压根儿也没想去使什么手段阻立别人。说到曹氏,她更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结果,她倒比别人更急于成全此事了。
仁宗呢,经过这么一番周折,多少有些发灰,或者有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劲头,已经不那么关心究竟谁来做皇后了,似乎谁来都行,只要不再来烦他。
阎文应是个乖角儿,眼见满朝尽道曹氏好,大势已去,哪里还敢逆流而上,早扯起顺风旗了。
既然一路绿灯,曹氏也就应分儿成了仁宗的第二任皇后。
到底还是仁宗多情,并不因为新立了皇后,就忘了修行的净妃,很快下诏,加封净妃、玉京冲妙仙师为金庭教主、冲静元师。只可惜,教主与元师的桂冠并不能解救她,她还是病倒了。
仁宗一得到消息,立马吩咐阎文应:“将郭皇后迁到嘉庆院,着太医好生治疗,药由御药院内侍配制,你亲自监督。千万不要耽误了!”
郭皇后的病,是医药能治好的吗?
倒是阎文应知道皇后的心事,对太医说:“教主病在心里,药物嘛,恐怕只能尽尽人事了。您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这话说得十分含糊,是叫太医不必负担太重,放胆去治教主的病,还是透口风让他干脆敷衍了事,外人很难琢磨清楚。好在太医是阎文应请来的,两个人本来相好,他要琢磨文应的话,似乎并不困难。
文应也没忘了安慰郭皇后:“哎,宫里宫外,谁不知道皇后冤!奴才原本还想着替主子争气,可如今立了新皇后,奴才这嘴越发难张了!奴才只盼皇后宽心养病。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金庭教主偏在一隅,宫里宫外又对她封锁消息,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如今已立了新皇后。听文应一说,这才大梦方醒。她只想立马就死,哪里还想留什么青山!
教主连药也不吃了。临去的时候,只要笔墨侍候,勉强写完一首《蝶恋花》,还没来得及署上月日,就跨鹤西行了。
那首《蝶恋花》写道:
画烛龙香回玉殿,一纪因缘,魂梦何曾断!细扫落花春葬晚,长门望远南飞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