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一仰头干了一个满杯,当真吟道:
九月秋爽天气清,祠罢群仙饮自娱。三江斟来成小瓯,四海无过一满壶。座中豪饮谁最多?惟有益柔好酒徒。三江四海仅一快,且挹天河酌尔吾。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起先大家看他狂歌乱舞的样子,都笑得不可开交;及至听他吟到后面两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居然作践皇上与周公、孔子两大圣人,才吃了一大惊,赶紧打断他:“益柔,你醉狠了,尽在这儿胡说八道!快回去休息吧,咱们也该散了。”
他还逞劲儿:“我……我、我怎么会醉……醉……”话没说完,人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散场后,大家也没往心里去。不过是饮酒作乐,逢场作戏,酒后狂言,没什么大不了的。
御史中丞王拱辰打听明白了,叫他的属下鱼周询、刘元瑜奏了一本:苏舜钦坐监自盗,用公款召妓吃喝;王益柔作《傲歌》犯上谤圣,大逆不道;其他几位,或罪与妓女同座滥饮,或罪孝服未除不该饮酒作乐,等等。益柔是大罪,应当砍头;舜钦要革职法办,其他人也都有相应的处罚。
王拱辰自己与张方平等也联手上了一本,声援鱼、刘二人,请求从重处理这一干无法无天的东西。
奏章接连上去,皇上也气晕了:“什么,叫朕来扶他?还要叫周公、孔圣人当奴才?这种忤逆犯上的狗奴才,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传旨开封府,给朕好好清查,不要放走一个!”
早就巴不得这一声呢,开封府立即派差人拿着签牌,将一干人通通拘捕,关进牢里。一连几天,天天都有一大帮差人拿枷带锁,拽刀弄枪,押着红衣绿裳的官员吆三喝四,招摇过市,弄得整个汴梁鸡飞狗跳。人人都惶恐、兴奋,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天大的娄子!
仲淹已经走了,得象不会说话,杜衍不能说话。铁杆的哥儿们大都卷进去了,已经进了监狱;另外一些虽然亲近,也没有干系,但受到震慑,谁还敢出头,没事找事?作对的呢,只会拍手称快,落井下石。谁也不靠的,即使不知道详情,但久在朝中做官,谁都知道这案子是冲着谁来的,实情并不复杂。根本不是什么是非之争,又不关痛痒,躲还来不及,谁会自己跑来往浑水里蹚?结果,这么大的事情,愣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
仲淹宣抚陕西、河东不久,韩琦就重新回朝做了枢密副使。只有他孤军奋战,向皇上奏道:“陛下,苏舜钦他们不过喝多了点儿,派人查查也就是了。陛下一向宽厚仁德,现在这样到处抓人,鸡飞狗跳,恐怕不是陛下的作风。请陛下下旨制止他们,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仁宗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搭讪着说:“也只是传旨叫开封府拿问,没有别的。这几个东西也太可恶!要朕扶他们,还要周公、孔圣人替他们做奴仆,岂有此理!”
仁宗征询两府大臣的意见,怎么处置这几个官儿?韩琦又劝道:“王益柔不过是年轻,酒醉狂言,哪有什么真用心?天下大事多得很,王拱辰、张方平都是陛下倚重的近臣,与陛下休戚与共,不去论列大事,却抓住一个小小的王益柔不放,恐怕另有意思,并不只为一首《傲歌》?还请陛下深思!”
大宋遗事 第十七回(4)
仁宗这才稍稍清醒了一点,但仍然不能完全放过。益柔保住了脑袋,贬到复州监酒去了。舜钦以监守自盗罪,被罢官除名,赶出了京城,到苏州去当寓公。敏求到集庆军做了签书判官。其他十来个人,也都被贬到了外州县。
王拱辰也是一个不避痕迹的人,听到消息,拍手称快:“哈哈,终于叫我一网打尽了!”
张方平也嘻嘻一笑:“也有我偏师一功!”
一拨人,好歹聚到一处热烈庆贺去了。
舜钦受到无妄之灾,而且处罚得这么重,当然气不打一处来。真正贪污腐化的人多了去了;就是拿公家钱吃喝,乱用公使钱的,也从来都是公开的秘密。这些人没有一个受到处理,自己可以说一尘不染,根本没什么错处,却被当作贪污犯受到严惩!天下还有公道吗?
欧阳修升迁之后,做了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奉旨去了河北。舜钦悲愤难抑,常常一夜爬起来三四回,绕床叹息。实在忍无可忍,到底给欧阳修写了一封诉冤、发牢骚的长信,当然,也多少有些请他援手的意思。
欧阳修读了信,扼腕长叹,在信背后写道:“子美可哀,我恨不能为他痛说一番!”
写了一遍,不解恨,又连着写道:“子美可悲,不能为他说话,大恨、大恨!”
欧阳修也确实有他无可奈何的苦衷。
临离京的时候,皇上倒也说过:“不要作长久打算,总还要你回来的。有什么事,尽管说。”
欧阳修辞道:“陛下,只有谏官才能风闻言事。微臣已经外任,再说话就是越职,微臣担待不起!”
皇上说:“只要对朝廷有利,但说无妨,千万不要顾虑什么内外有别!”
话是这么说,可内外之别,非言官不得越职言事,都是朝廷三令五申,载在典籍的事,皇上的一两句话是抹不了典籍的,能不顾虑吗?何况,自己虽升了外任,朝里蔡襄他们也下死劲上章挽留过,到底不成。这里面的曲折,他也不能不想。就是上章,也应当是河北转运、按察范围内的事情,至少也要相近,与舜钦风马牛不相及。
欧阳修爱莫能助,确实只能徒然浩叹了。他暂时根本想不到的是:不久,他自己也要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可怜的是舜钦,他只能在苏州打熬日月了。他在那儿修了一座沧浪亭,强打精神傲啸江湖。刚刚四十岁,就撒手人寰了。唯一能自慰的,是苦难打磨了他的诗歌、散文,使它们跃上一个新的层面,叫后人感叹不尽。
另一个不幸的,是石介。
他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潮流冷暖的变化,都不怎么往心里去。范仲淹求去,他有些惋惜,却没想到他会一去不复返。在他看来,不过临时宣抚而已,完了事还是要回来的。仲淹的参知政事,不是都还带着吗?舜钦他们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他很恼火,知道是一种政治把戏,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倾的还是仲淹、杜衍一干人。言谈之间,言辞也就更激烈了。但他始终想不到,自己会是这一场灾难的导火索。
他的相知,一大部分都因为进奏院饮酒被贬出去了,他能够往来的朋友已经不多。但他很快就发现,连这一部分人也都有意无意地在躲他!他先还怀疑自己小心眼,老朋友了,怎么会呢?等访了几次,人家都找各种理由将他拒之门外,请他们上门做客,人家也以各种理由婉言谢绝,他才认定不是多心:人家真的在躲他!
这个发现让他七窍生烟,当时就冲最近的一个朋友家去了。
门房将他挡在门口:“对不起,石大人!我们老爷病了,不能见客,请改日再来吧!”
石介横睁双眼,骂道:“是不见客,还是只不见我石介?滚,别拦我!”
石介大踏步往里就走,门房赶紧抢在头里,一面跑一面朝里喊道:“大人、大人,石大人冲进来了,拦不住!”
没走几步,他的朋友已笑盈盈地站在客厅门口恭迎他了。
石介仍然一脸怒色:“搞什么鬼?为什么都躲着我?”
朋友笑道:“躲你?你石守道能躲得开吗?”
“知道躲不开,还躲什么?”
朋友仍然赔笑道:“不是不躲,迎出来了吗?”
“哼,我看你们这帮人都是胆小鬼,叫王拱辰、张方平他们吓破了胆!就是吓破了胆,也不该拿我石守道当瘟神呵!与我什么相干?跟我石守道往来,也会让你们贬官编管!”他的话像连珠炮,不依不饶。
朋友的脸,刷一下变了色:“石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石介莫名其妙了,吃惊地瞪着朋友。
“你不知道你是罪魁祸首?”
“我?我是罪魁祸首?哈哈哈!”石介泪水都笑出来了。
“不是你是谁?”
“我倒想听你说说:这罪名怎么能加到我头上?”石介一脸的若无其事。
“好!你居然装傻装到这种程度,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全都告诉你。”
“说!”
“《庆历圣德诗》是不是你写的?”
“是。”
“有没有得罪人?”
“骂的就是奸党,还能不得罪人吗?”
“你也给富弼写过信,劝他仿效伊、霍吗?”
大宋遗事 第十七回(5)
“写过,不是伊、霍,是伊、周。这有什么?这也有罪?”
朋友长叹一声:“唉,看来你真是蒙在鼓里!”
下面,他就将夏竦如何报仇,如何仿写石介来信,散布流言,范仲淹、富弼如何不能自安,请求外任等等,知道不知道的,添油加醋,详细说了一遍。临了又说到苏舜钦、王益柔:“范大人他们离了朝,人家才敢下手,小题大做,将舜钦他们一网打尽!追根求源,你不是罪魁祸首是什么?”朋友的气还没消,声音仍然很严厉。
可说完了话,老半天不见动静。他又问道:“为什么不说话?没法儿抵赖了不是?”
仍然没人说话。朋友转脸一看,呆了,石介石雕一般傻愣在那儿,脸上挂满了泪水。
朋友心里过不去,懊悔自己太孟浪,改口安慰道:“守道,也是朋友们的一时气话,我憋不住说了。你别往心里去。这事哪能怪你呢!”
“不,你们没错。我是罪魁祸首。是我。我该走了!”说着话,人已经影子一般站起来,又轻飘飘地飘出去了。
朋友苦笑着摇摇头,倒也没有太往心里去:石介行事,一向这么疯疯癫癫的。在他,这并不算是额外出格。
石介再没有露面。
没过几天,就传来消息:石介请求外任得到批准,要去濮州任通判。消息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