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仙不仅有情味,也很知趣。能相与像欧阳修这样的文章名家、风流太守,自然觉着荣幸至极,便投其所好,在琅琊山脚下,临着泉水修了一座四角挑尖的凉亭,专供欧阳修歇脚,饮酒,欣赏山川秀色。既有亭如翼,欧阳修的思绪也像插上了一对翅膀,陶然之余,也就欣然命笔,尽情挥洒了。
他写道: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真悲的人不说悲,真乐的人不言乐。欧阳修不厌其烦,满纸说乐,多少有些强颜欢笑,寻求补偿的意思吧?就是有乐,那乐也绝不轻松。才不过四十岁的人,已经白发皤然,饮不上两杯,就颓然醉倒在众人之间,成了名实相副的醉翁,哪里会是一个完全丢得开、放得下的人呢!他的乐而不叹,尽管没有扼腕长啸的愤愤,其背后所掩饰的故作潇洒的颓唐与无奈,该同样震撼人心!至于滁州山水因此而无限生色,则又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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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二十二回(1)
返乡里步步有亲情
思往事语语动衷肠
安石三年签判任满,带着妻小回老家了。
由扬州乘船溯江而上,入鄱阳湖,再由汝水逆水而行,虽然遥远,倒是一帆风顺。船到抚州,过了盐步门,靠着码头泊下了。码头上已经站满了接他们的人,两个哥哥安仁、安道及弟弟安礼、安国、安世、安上等站在最前面。安石一看见他们,原先就难以平静的心,益发狂跳起来了。
弟兄们刚见过礼,安石就急着问安仁:“大哥,祖母、母亲好吗?”
安仁道:“都好,就只是惦记你们!”
安国抢着接道:“祖母刚刚还吵着说,要亲自到码头来接您和三嫂呢!”
安石笑着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吴夫人也与兄弟们见了礼,奶娘又抱着小王雱拜了伯伯、叔叔。一行人且走且说,离开了码头。
盐步门是抚州的水门,正当盐步岭下,原是船运卸盐的地方,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抚州府治临着香枬山,盐步岭乃是香枬山的东峰。岭,原先也没有名字,因为岭下有了盐步门,当地人口顺,也就跟着水门叫它盐步岭了。沿着盐步岭拾级而上,不过百十步,就是安石的家。老屋沧桑,绿树横斜,祖母谢氏、母亲吴氏,早立在门口等着安石小夫妇俩了。
祖母虽已八十多岁,满头银丝,却腰板硬朗,精神矍铄,拄着一根拐杖立在夕阳下,犹如身后那株枝干苍劲的老松。母亲不过四十来岁,精神气色也都很好。安石心里欢喜,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夫人也跟着跪在一旁。余下氓儿等,也都一溜排跪倒在地下。
祖母赶紧拄着拐杖上前拉住:“好孩子,免了免了。快叫我瞧瞧,又是一年多不见,想死祖母了!”
母亲也上来拉着众人道:“都免了吧,起来起来。”
安石起来搀着祖母:“我们也日夜挂念您老人家!”
祖母上下打量着安石,点头道:“还好,人倒没见瘦!”
安仁上前劝道:“祖母与母亲在门前立了半天,也累了,先进屋歇歇吧!”
祖母说:“说的是。他们坐了一路的船,该累坏了!”
祖母进屋坐下,安石还要行大礼,祖母说:“免了免了。家里面哪有那么多虚礼!你先坐下说会儿话,就坐我身边。安仁哪,你去安排一下,给你三弟接风。可怜坐了一路船,一定饿坏了。安道,你们弟兄几个也都坐下。淑贤呢,与你两个嫂嫂、安珍妹妹她们见过了吗?”
淑贤向前行了礼,答道:“回老祖宗话,已经见过了。”
“你就挨着你婆婆坐吧。你们妯娌、姑嫂也都坐下。”
等大家都坐定了,老太太突然想起了王雱,问道:“你们都安顿了,怎么就忘了我那宝贝儿呢?”
大家一时愣住了。老太太见大家发愣,才又问道:“雱儿呢?怎么不叫雱儿出来见我?”
奶娘是个很机灵的人,早抱着王雱在地下跪着,一面凑趣道:“回老祖宗,雱儿早在地下给您叩头呢!老祖宗忙这忙那,忘了我们这孙子头,可怪不得我们!”
大家一看胖乎乎的小不点儿,正在地下笨手笨脚地忙着叩头,全忍不住笑了。老太太尤其高兴,哈哈笑道:“奶娘说得对,是我的不是!见了当官的孙儿,就忘了这小不点儿的重孙儿!你们也不给我提个醒儿?还不快抱上来,让我瞅瞅!”
奶娘赶紧抱上王雱,送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瞅着小子大大的头,胖胖的小脸,浓眉大眼,戴着一顶虎头帽,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越发笑得嘴也合不拢了。也是应了一句老话:乐极生悲。老太太想起儿子王益中年弃世,丢下老母、妻儿,如今安石好不容易有了出息,又有了下一代,他却不能亲眼得见,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水早已汪汪而下了。
安道见祖母落泪,不知道究竟,问道:“三弟今儿大老远回来,您老人家四世同堂,高兴还高兴不过来,怎么突然落起泪来?”
老太太道:“我想起你们死去的老子,如果在世,也不过五十来岁,正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却不幸中年丧世,叫我这吃白饭的废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家大小,孤儿寡母,受了多少恓惶,怎不叫我伤心哪!”
一席话,勾起一家大小的无限辛酸,一家人全都忍不住唏嘘落泪了。尤其是安石的母亲,年轻守寡不说,上面有婆婆要奉养,下面更有丈夫丢下的七男三女十个儿女得拉扯成人,安仁、安道还是丈夫前妻徐氏丢下的遗孤,其中的艰难困顿,真是一言难尽!一旦勾起往事,早止不住泪眼滂沱了。说来也还就是她,到底经过无数磨难,又惦记着一家老小,尤其害怕婆婆高年的人,过于悲痛伤了身体,自己哭了几下,便先止住了,反倒强装出一副笑脸,安慰老太太道:“安石他爹没有福分,原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的,老太太也不必难过了,留心别伤了身体!安道说得对,安石能有今天,又千里万里回来团聚,您老人家四世同堂,该高兴才是!”
安国也故意埋怨道:“母亲说得对,三哥回来,高兴还来不及呢,没来由引着我们大家在这儿伤心!”
老太太听见安国埋怨,知道有意逗她开心,不由得破涕为笑,说道:“对对,是我老糊涂了,不该引着大家伤心。从此大家都欢欢喜喜、顺顺溜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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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二十二回(2)
一家人这才都转悲为喜,高高兴兴地庆贺团圆了。
第二天早晨,刚吃过早饭不久,安仁便领着一位官员进来了,老远就冲安石喊道:“三弟,快来迎接,瞧谁来看你了?”
安石抬头一看,是位年轻官员,也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认得是本州司法参军张彦博,字文叔,自己先前回来与他多有接触,赶紧迎了上去,向他施礼道:“原来是文叔大人!我正说等略略安定了,就与大哥一起去拜望您,谁想倒先惊了您的大驾,实在吃罪不起!”
张文叔也回礼道:“您我兄弟,何必拘泥这些虚礼!仁兄荣归故里,小弟忝在地方,论理也该先来看望。”
宾主相让着坐下,上了茶,又说了些闲话,安石便入了正题:“令尊刑部大人的诗,我都拜读了,实在受益不浅。”原来上次回来,张文叔就因为久慕安石的文名,曾当面恳请安石替他父亲的诗作写一篇序,诗稿是后来另派专人送到扬州的。今天虽是探望,自然也要索稿,所以安石先入了正题。
张文叔谢道:“有劳仁兄了!”
“哪里!愚弟何许人也,原不敢唐突令尊大人的大作,仁兄要我作序,实在愧不能当。及至读过全篇之后,倒真有些话要说。不说,反倒觉着会辱没令尊的大作,也就斗胆放言,顾不了别的了。”
文叔道:“仁兄的道德文章四海皆知,先父的诗歌有您作序,是一种荣幸!您有话要说,自然一定都是不刊之论。”
“那倒不敢自矜。令尊的诗,明丽而不华艳,讽道却不刻薄、直陋,最得唐人诗歌载道蕴藉的真谛。我朝开国,革故鼎新,唯有诗文一道,承袭晚唐五代的颓风,毫无起色。杨大年、刘子仪把持文柄,不但不思改革,反倒推波助澜。原本无病呻吟,却粉墨朱青,错金镂银,摆出个绮丽繁靡的架子。一班文人不辨就里,纷纷效颦,更闹得乌烟瘴气,难以收拾。令尊大人虽与他们并世而居,却淡泊自守,独树一帜,不仅是我朝诗歌的一大异数,也是我朝诗歌的希望所在。就此而论,实在无论怎么高评都不为过!”
文叔道:“不是仁兄别具眼光,又怎么能看出这一点呢!”
安石接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