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虽有些奇怪,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我只想求个外省州县,不想试求馆职。”
又说了一遍,听得也真切,显然没错。可这是为什么呢?馆职官员,直接侍候朝廷,事简位尊;因为贴近皇上,容易升迁,从来都是登龙宰辅的捷径,号称清要。而州县任事官,疏隔都市的花花世界、事繁任重不说,远离朝廷,不啻断了升迁的命脉。从此,一辈子都可能只在远恶州县蹉跎岁月,谁不视为畏途?不是万不得已,实在无路可寻,谁会自动要求流放?正因为这样,馆职清要从来都高人一等,而外路州县官员则每每为人轻视,闹出许多滴血的笑话。以至于一些州县官员宁肯将任官资历打折扣等,也要混个馆职。既有需要,朝廷也就默许了,并且为此做出相应的规定,好成全这些官员。这些,难道王安石都没想到?
侍郎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您这是为什么呢?能说说吗?”
“大人,不为别的。我家家境比较贫寒,又有一大家人要养活,馆职虽好,难以养家〖XC糊。tif〗口。也是万不得已!”
侍郎这才恍然大悟:“我说呢!难得您有一片孝心。您有首选的目标吗?”
安石听说常州江阴县有缺,交通方便,离家不算太远,便道:“卑职听说江阴有缺,恳请大人成全!”
“这个嘛,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您且回去等着。”
送走了安石,侍郎还是有些犹疑。到底不放心,对手下的几个官员叹道:“你们瞧这王安石,实在是个怪人!放着伸手可及的馆职不要,硬要去外省当县官,这是怎么说呢?说是外任好养家,我总不大想得通!”
一个员外郎想了想,附和道:“大人说得对。从来将帅出于行伍,宰臣出于州县。瞧他那样子,谁敢说他不是个胸有大志的人?”
这官场,可能要数管人事的吏部官员最不可思议了。普普通通一个人,在他们那儿过关最容易;你要是有些异数,不同凡响,他们可就得反复掂量琢磨了。不谨慎不行哪,万一出个差错,自己第一个得打板子戴枷锁!除此而外,就可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潜意识在作祟了:既与众不同,怎么着也得让你多受些折腾。这折腾究竟是有意识让你锻炼筋骨、增长才干,还不过是要你的好看,让你碰得鼻青脸肿,再不敢得意,不敢出格,外人是很难说得清的。安石既然得与吏部打交道,又不留神露出一些不同凡响之处,他的任职,也就很难顺顺当当的了。
在船里窝着,虽不方便,先还并不着急。淑贤是第一次到东京,可以玩的新鲜地方太多了,安石到京的次数也有限,氓儿他们则更是唯恐天下不乱,一辈子不走,才趁了他们的心愿!
岸上的汴河大街,店铺林立,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就很够流连的。最热闹的,当然还是一月数逢——初一、十五、逢三、逢八即开的大相国寺集市。
这大相国寺,年头可久了。原本是战国时魏公子无忌的住宅,无忌就是那个窃符救赵的魏国公子信陵君哪!南北朝时,北齐就将故宅改建成大建国寺了。后来虽有兴废,寺还在。到唐代,唐睿宗李旦因为在大梁封为相王,已将寺名改成了相国寺。大宋重修,太宗亲自书写匾额,在旧名上添了一个“大”字,这才成了“大相国寺”。头尾算起来,不是有上千年的历史吗?
大宋遗事 第二十三回(2)
相国寺在州桥的东面,也有一座桥架在汴河上,正对着保康门。过桥就是重楼飞檐的大山门,太宗亲笔题写的“大相国寺”四个大金字,高高地嵌在门楼上。大相国寺的建筑、文物,唐、宋各有十绝。太宗御书是一绝,山门门楼的卷檐也是一绝。卷檐原是唐人造的,不用一钉,做工极巧。大宋第一位能工巧匠喻浩,对什么都一望而知,就是对这个卷檐百思不得其解。山门后面的两个木制井亭,也是唐人的绝活,也全用榫接,同样叫喻浩百思不得其解。山门东面有一座石塔,三丈多高,十分雄伟,也是唐人造的,起名普满。二门后是大雄宝殿,再后面是资圣阁,都是唐睿宗、唐玄宗时的建筑,也全都极为恢宏壮丽。
除了建筑,就数佛像、绘画让人叹为观止了。大雄宝殿内,是睿宗时相国寺兴寺师祖惠云和尚铸的一座大铜弥勒佛,一丈八尺高;资圣阁则供着铜铸的五百罗汉,还有佛牙。大相国寺有很多院落,除了大雄宝殿、资圣阁,许多院内都有与佛教相关的壁画,而且也全都是名家手笔。大雄宝殿东壁有唐代圣手吴道子画的文殊维摩像,后壁有真宗朝绘画待诏小高高文进画的北方天王等。后门东西两面墙壁,也是高文进画的文殊菩萨变相及其他神像。大雄宝殿走廊上的阿育王等变相图、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等,原是大高高益的手笔,因为时间长,洇毁剥落,又由小高文进仿照大高的笔意,重新画了一遍。文珠院的净土弥勒下生,净土院的八菩萨像及征辽猎渭等壁画,则都是王仁寿的手笔。所有这些雕塑绘画,无不形象飞动,灿烂辉煌。
安石无书不读,对于异端邪说原来就比较宽容。就是佛教,他也不像一般人那样,将淆乱天下的所有罪过都加到它身上。相反,他只归罪于世人都学士大夫唯利是图,口是心非,不能自治正己而已。何况,这些建筑、绘画、塑像本身,又是那么辉煌的艺术珍品呢!大相国寺本身,实在就够他流连的了。淑贤不全信佛,对菩萨却颇为尊崇,也爱这庙宇与塑像、绘画的辉煌精美,又是生平头一次见到,礼拜之外,也一样沉醉不已。
他们流连的,当然还有万头攒动的市场。
大相国寺的市场,共分三层。
第一层在山门内外,专卖飞禽走兽,只要世上有,人又能捉得到,就没有找不到的。
第二层,从第二道山门到大雄宝殿前面。这一层最热闹。除了地摊,院子里还有临时搭起的篷帐铺台首尾相接。货,则是日杂百物,应有尽有,像什么席簟屏帏、鞍辔弓箭、鲜果蜜腊啦等等,比比皆是。文房四宝,则数赵文秀的笔、潘谷的墨最抢手。两廊,是各大寺庙的道姑们的天下,专卖针织刺绣用品: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等等,琳琅满目。
最后一层是文场,从大雄宝殿后面到资圣阁阁门之前,已经不再喧闹,静悄悄的,专等有心的骚人墨客,前来寻觅宝藏玩好、名家字画、珍本图书,还有一些香药土仪之类的东西点缀其间,那多半是散任官员打外面带回来换钱用的。有时这儿还真能淘到稀世珍宝,有心的读书人,总好影子一般在这儿踅来踅去。多少有些嘈杂的是后廊,那儿有几个算命打卦的先生:像所有的算命先生一样,他们始终惦记着别人的身家性命,顾不上自己穷得丁当响,什么时候都在热心地兜揽顾客。
三个市场既应有尽有,又各有特点,谁到大相国寺都不会扫兴而归。安石与淑贤他们自然也各投所好,得意而返。
从来干等最难消磨日月,何况还在船上窝着,什么都不方便。游兴只能延缓焦躁,却不能彻底根除它,渐渐就有些难熬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出了事,安石他们住的船失火了。船原是货船,来的时候是顺带捎上王安石一家的,到京以后,暂时无货可装,两下说合,暂时包租了。船是船主自己酒后失手烧的,与他人无关。可安石他们的行李衣服等等,却也一把火烧得干净,只剩下随身携带的一点细碎银两。下面的日子还没完没了,可怎么办呢?
先得找个住处。
也是人急智生,安石突然想起了东头的连升客栈:那是南方客人,尤其是南方举子专选的客栈。自己来往一向都住那儿,也是在那儿得的进士喜报。老板或者还有印象,借住一程,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叫氓儿跑去一说,老板张德旺果然眼活,不仅记得几年前的喜报,也知道这次是来候选的。不但满口答应,还讨好道:“老爷看得起小店,咱们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不是?只管住,一切有我!”
氓儿回来一说,安石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赶紧搬到连升客栈住下了。可淑贤从来没有这么劳累过,加上焦急,原就有些不舒服,又受了惊吓,住进客栈就一病不起了。先是容易疲倦,胸闷咳嗽,口渴痰稠,小便短赤,跟着就头痛发热了。安石虽然烦恼,也只能硬撑着。幸亏杂学旁收,多少懂得一点医道。一号淑贤的脉相,知道是因为天气热湿,焦躁惊恐,感了热邪,就按清暑、解表、祛湿的药理开了方子,不过三味药:
鲜荷叶一张(或干荷叶四钱)、菊花四钱、苡米一两
叫氓儿去药店一连抓了四剂,交给奶娘煎汤去渣,让淑贤喝了。两剂下去,人就渐渐轻松了,总算有惊无险。安石除了找些书读,过几天就去一次吏部,只是始终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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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二十三回(3)
那天正要出门,迎面却碰见一个人,虽然也很年轻,却满脸沧桑,额上连皱纹也有了。再看一眼,不是曾巩曾子固吗?
安石大喜,上去就握住他的手叫道:“子固!你也在这儿?我还以为绝不会碰到你呢?”
曾子固一见是安石,也惊喜若狂:“是介甫?真没想到!”
安石道:“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约好春天在京见面,我迟了一步,以为再赶不上了,又不知道你在哪儿,不想却在这儿碰上了!”
子固道:“我也是春天没赶上,这会儿临时有事又进了京,这就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吧?哈哈哈!”
原来,子固昨天已在连升住下了。安石也不出去了,先去了子固的房间。子固听说淑贤也来了,又过来看了她与孩子。曾、王两家的关系,亲得有些扯不清。曾巩的祖父曾致尧,字正臣,生有三男一女。长男易占,字不疑,就是子固的父亲;女儿曾氏,也就是子固的亲姑姑,嫁了金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