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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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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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税先要造税籍,登记户口及纳税人的田亩物产,确定税赋多少。夏税籍正月初一起造,秋税籍四月一日起造,限四十五天完成。由县里造好,报州里审核备案,加盖公章,然后生效。
  本子上的数字又枯燥,又抽象,不大容易看出毛病,但安石还是止不住有些疑惑。他问录事参军:“舒州的形势户是出了名的,怎么税籍上就这么一点税收?我大致翻看了一下,形势户占地并不算多,难道是浪得虚名不成?”
  录事参军说:“大人看是什么就是什么,大抵不会错的,本本反复核对过。谁敢糊弄官府,不要脑袋了!”
  安石点点头,想了想,又说:“请您将一般百姓的税籍拿给我看看,好吗?”
  录事参军一口答应了:“大人吩咐,下官一定照办。明天一早,准将税籍本送给大人过目。”
  安石拿到本子一看,敢情这平民百姓的税赋倒是满打满算,一点不见少。既然如此,本子大概真是靠得住的?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疑虑了。
  安石没有想到的是,一旦这些抽象、枯燥的数字生动起来,变成一件件具体的征收行为,可就哭声震天,血肉横飞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还有:那些吃香喝辣的形势户,竟会设下那么多陷阱!
  舒州也有许多官田,但它们多数都被兼并大户承包了。当官的谁也不愿琐细麻烦,将一大块田地割成许多小块,叫平民百姓分着承租。包得起大块土地的,只有形势户。这些人家自己当然不会去种,不过过一道手,转包给小民而已。他们有权有势,官家找他们要的租钱少得可怜,也就意思意思而已,就这还振振有词:“收一点是一点吧!好歹还有人承租。再得罪了他们,没个人来伸头,连这一点租钱也拿不着呢!”
  

大宋遗事 第二十八回(3)
承包者对于前来租佃的小民,可就敲骨吸髓了:“这田可是官田,我也是受官家之托。不然,谁来干这种没后梢的事儿!至少对半出租,少一个子儿也甭想。官家要的差不多就是五成,我是分文不赚,替官家尽义务!”
  五成的租子,再一朝高里估产,这种地的还有日子过吗?他们当了冤大头,还只埋怨朝廷太黑,居然要他们五成的地租!
  这还算有账可按。还有一种,账就不大好算了。有些小民,为了免去朝廷的各种侵扰,主要是为了逃避徭役,干脆将田地过个假户,上到形势户户头上。不但赋税一文不少,还得额外孝敬一份保护钱。至于形势户新增的田亩,向不向国家交纳赋税,那就只有天晓得了!反正他们有的是办法,总能少交或不交。
  还有一种,更是冤孽!田地已经卖给形势户了,可田籍上愣是没过户。税籍上交税赋的,自然还是这些已经失去土地的冤大头!
  官府只认税籍,不管别的。不交吗?只有派差役抓人了。所以,一到征收赋税,几乎到处鸡飞狗跳。
  安石去了一趟潜山,山清水秀,很是开心,只是沿山一带十室九空,叫他好不纳闷!一问,几乎都躲税赋去了。有的是该交而交不起,有的就是这种冤大头。既然没个说理的去处,只好一走了之。
  刚回到怀宁城,迎面就碰到一串犯人,拿根绳子拴着。安石下马问道:“他们怎么了?”
  解差立住脚,叉手答道:“回大人的话,都是抗税不交的逃犯。”
  安石正要再问,有一个犯人大声嚷了起来:“大人,小人冤枉!”
  差役抡起鞭子就抽:“就你多事!”
  安石喝住了解差。看看那个犯人,衣衫破碎,血痕满脸,心里不是个滋味,皱着眉问道:“你且说说冤在何处?”
  那人道:“大人,我家所有的田都卖给刘三爷了,现有契券在家。县上却硬逼着我交税,真是天大冤枉啊!”
  “你卖地经过官府了吗?”
  “经过了,现有县令的大印盖在上面!”
  解差插口道:“大人,甭信他胡说。税籍上现有名字、田亩,怎么会假!我们不好随便抓人的。”
  大宋买卖田产,要经过官府认可,并缴纳一定税金,方才有效。既已经过官府,买卖成交,显然是刘三爷买通了县上官吏,在田籍、税籍上做了手脚,叫他产去税从,生生造出一个冤大头来。安石长长地叹了口气,吩咐解差:“将他放了。如果查证不实,再抓不迟。”
  解差还犹豫呢,氓儿喝道:“通判大人说话,你敢不从?还不乘早放了!”
  解差这才解开绳子,将那个人放了。
  其他犯人一见,立马全都叫起屈来。
  安石见不是话,赶紧喝道:“不许起哄!本官已经知道了。你们且随差人到衙门去,是非自有公断。”一边匆匆上了马,一响鞭子去了。放掉的那个人,还趴在地下磕头呢!
  形势户巧取豪夺、公然抗税的事情,安石也听到不止一例。
  居然会这么黑暗,安石实在目瞪口呆了。
  正在屋里生闷气,要找知州去理论呢,常秩打汝阴来拜访他了。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常秩便问道:“介甫跟谁生气呢?”
  安石道:“跟谁?不跟谁。那些形势户实在岂有此理!偷税抗赋,盘剥小民,简直无法无天!”
  怪的是常秩一点也不吃惊,也不说话,反倒弄得安石有些纳闷了!忍不住问道:“夷甫一点也不吃惊,是不是见怪不怪?”
  常秩的回答,更叫安石惊诧:“不是见怪不怪,而是司空见惯。”
  “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
  安石一拍桌子:“岂有此理!我这就找知州去。”
  这下轮到常秩吃惊了:从来没看见安石发这么大火!也是急中生智,常秩突然想到一个笑话,先自开口笑道:“介甫,且等等,听我给您说个笑话。”
  “笑话?”安石虽然怀疑,但常秩的安闲还是感染了他,他也多少平和了一些。
  “听说过钱昆钱少卿吗?”
  安石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只好摇摇头。
  “他大概是吴越王的后代吧?不大清楚。反正祖祖辈辈住在杭州。杭州人都喜欢吃螃蟹,这您知道?”
  “倒是听说过。”
  “这钱少卿既是杭州人,当然一样喜欢吃螃蟹了。到他请求外任的时候,人家问他:‘少卿,您想去哪儿?’您猜他怎么说?”
  安石想不出答案,只好老实承认:“不知道。”
  常秩说:“少卿想都没想,就答道:‘还要去哪儿!只要那地方有螃蟹,没有通判,不拘哪儿都成。’”
  说到这儿,常秩再不说话了,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安石却早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是后来,那苦涩的味儿越来越浓,他再也笑不出声了。
  这里有个讲究。
  通判一职,也是太祖为了分权才额外设置的。说是知州的副手,真正的职责却在监督知州:凡州内大小官员称职与否,及各项政事的善恶好坏,通判均有责任报告朝廷。因为常与知州争权,太祖才又下诏限制通判的权力,要求一切政务、文书等,必须知州、通判联合签署才算有效。就这,不还是与知州分享权力吗?总之让两者互相钳制就是了。因此,知州通常与通判水火不容。
  

大宋遗事 第二十八回(4)
两个人一时都没话了。沉默了许久,常秩才又劝道:“我一个草野村夫都司空见惯的事,知州能不知道?知道了而无动于衷,听之任之,说不定自己就有猫腻,有许多不清白的地方。果真如此,您与他去讨主意,岂不是与虎谋皮?就算他特清白,放着该办的事不办,这里面总有原因。通判历来就与知州互有钳制,难免猜忌。您要他去办他不愿办的事,除了陡然增加猜忌,恐怕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你们又是一根绳上吊的蚂蚱,谁离了谁都办不成事情。没有知州赞成,您一个通判能做什么?”
  “照您这么说,只能听之任之了?”
  “自然也可以避开知州,直接上书朝廷,但我怕这也是徒劳。不说陈靖上书的事叫吕丞相搅黄了,前两年王素、欧阳修大人做谏官,也曾上书请求均田平赋,朝廷还认真推广过孙琳、郭谘方田均税的经验,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这事儿,您是当官的,该比我清楚?”
  常秩说的都是实话。方田均税,最先是由孙琳、郭谘在洺州肥乡县搞起来的。到王素、欧阳修上书请求推而广之,朝廷确实动过心,又在蔡州上蔡县搞过一阵。终究嫌烦,到底停了。安石叹了口气:“唉!我坚持出任外官,总想着能借用官吏的力量,实施自己生平所学,哪里想到会这么难!”
  见安石慨叹,夷甫又反过来安慰他了:“这事也不是哪一州两州的事,欲速则不达。从来政出朝廷,到您位居中枢,就可以为所欲为,做您想做的任何事情了。”
  安石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您说得太远了,可望而不可及。我身为朝廷命官,却不能有丝毫作为,不啻与人同流合污呵!”
  夷甫摇摇头,破解道:“您这就是钻牛角尖了,何苦呢!只要心里记着朝廷、百姓,也就行了。总会有日子报效他们的。”
  安石没有说话。窗外掠过一阵劲风,屋角的铁马丁当乱响,他的思绪也正像这铁马一样纷乱不宁。
  常秩走后,安石仍然心潮难平,又翻出杜甫的诗来读了。这诗还是在鄞县时杜醇先生送给他的礼物,有一二百篇都是传世本子所没有的。他一向酷爱杜诗,此时此刻,更只有杜诗才能浇化他胸中的块垒了。
  一遍读过,还是爱不释手。沉吟之间,他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将它刻出来,公诸于世,叫所有爱好杜诗的人都能分享快乐,得到教益?
  说干就干。他当即就动手,将几百首杜诗重新编定了次序,又磨墨动笔,写了一篇《老杜诗后集序》,记下编次杜诗的始末初衷。一切弄妥,正要喊氓儿吩咐,远处传来三更的鼓声,他只好作罢了。第二天一早,到底赶着叫氓儿将诗稿拿去找人刻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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