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朝廷制度!为了不致上亏公议,下失私行,请朝廷一定收回成命,仍放自己去做外任。
大宋遗事 第二十九回(2)
折子上去之后,朝廷仍然不听,又下了一道敕牒,重申前命,而且明言不准辞免。馆职本是好事,朝廷又这样照顾,且已下了死命令,搁一般人,即使心里不愿,也不敢再执拗,早拱手就职了,可安石还是不听。他又上了一本,说朝廷不次推恩,于公于私都不允当。于私,自己本为私利,而朝廷却宠之以恬退,如果从命,自己就难免背个弄虚作假、要挟朝廷的罪名了;于公,则有伤国体,会引发奔竞之风。既是“分有所不敢受,名有所不敢居”,则自己宁可得罪朝廷,也绝不苟且就职!
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坚持他一向把定的做人原则:进退以时,宠与功等,绝不妄动苟得。
既然这样一毫不让,朝廷也真拿他没办法了!中书想来想去,终于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请安石到群牧司去做判官。
安石正犹豫呢,突然接到欧阳修的便笺,请他前去谈谈。原来,欧阳修已经回京任职了。
欧阳修能够回京,自然也是一波三折。
他在滁州当了两年知州,又调到扬州、颍州去做知州;最后,则做了应天府的知府,兼南京留守,早先降去的龙图阁直学士也复原了。不论在哪儿,他大抵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先前的慷慨激昂已更趋平淡,愤疾只是偶一为之了,政事之余,自然还要沉醉于山水之中。
滁州的醉翁亭,是智仙和尚替欧阳修盖的;他在扬州,则自己动手盖了个平山堂。平山堂富丽堂皇,整个淮南,再没有能与它媲美的。它高居于扬州西北郊的蜀冈之上,江南数百里江山尽在堂下。人在堂上放眼四望,远山恰好与堂上的栏杆相平,真、润、江陵三州隐约可见。欧阳修亲自写了一块匾额挂在堂上,题曰:远来山与此山平。堂名,也就是因为这个来的。山堂两边栽了无数苍松绿树,堂后有翠竹千竿;堂前,则另有欧阳修亲自栽的一株杨柳,亭亭玉立。
本为休闲而建,自然会常常流连。尤其是夏天,欧阳修常常一大早就带着宾客随从来消暑了。邵伯湖里多的是莲花,他爱叫人先去采上百朵千朵插进花盆,摆到堂上。行酒的时候,则叫歌伎摘下一朵传给大家。花到时,每人摘下一片花瓣。什么地方花摘完了,那个人就要罚酒一杯。比击鼓传花,又多了一个新招。常常要闹到深夜,才披星戴月,踏露而归。说来,也是真会找乐子了。
颍州,照欧阳修自己的话说,是“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同样是个绝好去处。尤其是城西有个西湖,更是他流连不舍的地方。他有组诗《西湖念语》,足足写了十首《采桑子》,单道这西湖的好处。第一首写道: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第四首也特好,是: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栏杆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他实在太爱这地方,干脆将家也安在这儿了。因为母亲死在这儿,他从应天府任上卸职居丧,也是住在颍州的。
欧阳修当然不会完全忘了过去。一旦触起思绪,他依然止不住要怒发冲冠。最叫他痛苦的,无疑是范仲淹的死了。仲淹于他,是亦师亦友的前辈,也是风雨同舟的同志。朝廷对于重臣,无论是谁,吕夷简也好,章得象也好,范仲淹也好,凡得病或死亡,大抵都算恩礼有加。范仲淹病重的时候,仁宗也曾专门派了使者慰问送药;到他死了,也真唉叹不已,除派使者前去吊问,还封赠他为兵部尚书,谥号“文正”;到安葬,仁宗皇帝又亲自为他写了一幅篆字墓碑,题作“褒贤之碑”,刻意褒奖。或许正是这种死后哀荣的巨大反差,反而更叫欧阳修扼腕愤激吧!他写的祭文,与安石的祭文明显不同。安石的祭文,虽也哀痛仲淹的死是“邦国之忧”,为他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而叹息,究竟没有切肤之痛。欧阳修的祭文,则处处刀光剑影,直指庆历新政的那些政敌,揭露他们颠倒黑白,害一损百;而说到仲淹一生“学古居今,持方入圆”,以至于终生坎坷,又不啻声泪俱下了。一篇祭范雄文,英风烈烈,祭主与祭者两人当年的桀骜锐猛,又依稀可见了!
仁宗也没有完全忘了欧阳修。
欧阳修为母亲守孝期满进京陛见,仁宗猛然看见前面立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不禁吃了一惊!到欧阳修自报家门,他才明白原来竟是欧阳修!这一惊惊出了皇上的恻隐之心,开口问道:“爱卿在外面任职有多少年了?”
欧阳修答道:“有十一年了,陛下。”
“您今年多大?”
“整五十。”
五十岁的人,头发就白到这个地步,身体也瘦得像柴棒,高度近视的眼睛又眯成了缝,这日子过得不顺心哪!这话,仁宗并没说出来。当天,他就叫中书拟文,调欧阳修回京任职了:让他去吏部,判流内铨,专管节度判官以下州府判司及县官们的任免、考核等事情。
欧阳修上任不过十来天,谣言就出来了。不为别的,人家也没完全忘记过去,害怕他当权之后又来劲,没有他们的好日子过。
这一回的谣言来得特邪乎:专挑那些谁也不敢得罪的宦官们的痛经,伪造欧阳修的文章、字体,诬他上书皇上,要求裁减淘汰弄权贪利的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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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二十九回(3)
宦官们日夜守在皇帝身边,差不多就是皇上的第二个枕头,他们的能量绝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们要真正运动起来,不说天翻,也会地覆。所以,谁都怕他们三分,不去得罪他们。而生死存亡的事,谁不关心?太监们又比一般人更甚:他们阉了自己,原是专门冲着宫廷来的。除了宫廷,似乎就再没有第二活路。一旦要革了他们,他们能不舍死相拼吗?造谣的人,或许正是看中了这些。他们也真没白费心思:太监们一得到消息,全都炸了。撩起一窝马蜂,乱飞乱蜇,那是什么劲头?不说,也能想像得到。
蓝元震见了皇上,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皇上见他这么反常,自然禁不住要问:“你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元震眼里早挤出泪来:“皇上,您要替奴才们做主呵!”
仁宗拧着眉头:“什么事这么紧张?”
“皇上还一点不知道吗?整个宫里都快乱套了!”
仁宗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
“大伙儿听说欧阳修大人上本,指责咱们弄权贪利,要裁减淘汰咱们,全都慌了。眼下人心惶惶,连应分的职事都快没人做了!”
“说了谁没有?”
元震叹道:“唉,要是指了具体人,谁还没事找事呢?”
仁宗一下火了:“岂有此理!上本又不说谁,不是有意制造混乱吗?连朕身边的人也不放过,想干什么?传丞相,传欧阳修。”
中书是另一个丞相刘沆当班,他与欧阳修差不多是同时到达便殿的。皇上气还没消,不过,到底留了点面子:“朕很感谢你们,连朕身边的事都替朕想到了!”
刘沆与欧阳修都莫名其妙,只好面面相觑。
“好不好请你们少烦点神?有多少国家大事你们不去管,偏要来管朕身边的这些小事!难道要叫朕自己端碟子端碗吗?”
两个人更不知所以然了。还是欧阳修脑子快,奏道:“陛下指的什么,还请明示,微臣实在糊涂。”
“您自己做的事,您能不明白?”
欧阳修更蒙了:“陛下,微臣没做什么呵?”
仁宗终于火了:“哼!您不说,叫丞相说说:上书要淘汰精简太监,是怎么回事?”
刘沆一听这个,连忙奏道:“陛下,微臣正要禀明陛下。您说的奏折,中书确实刚刚收到一份。可欧阳修说他并没有上书;微臣等细细看了,文风、笔迹等也确实不像欧阳修的手笔。因此,压着没报,想等有些眉目之后再禀报皇上。谁想皇上倒先知道了!”
“是内侍们告诉朕的。”
欧阳修自然也明白原委了,奏道:“皇上明察,这事臣委实不知道!微臣从来没有上过类似的本章。”
皇上似乎也有些明白了,脸上已经多云转晴:“朕想您也不会做这种糊涂事!他们有事,明说谁谁就可以了。朕再昏聩,也不至于是非不分哪!当初有大臣指责入内都都知阎文应,朕说声走,不是就让他走了?哪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一棍子打倒所有的太监!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朕还不知道朕身边的这些人吗?朕是离不开他们。只要不是太不像话,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仁宗从来不是个非得水落石出的人,说了也就了了,既免了欧阳修的罪过,也没想到去查那个诬陷他的人。可蓝元震他们仍然心有余悸,不能就这样了了。元震感谢皇上说:“全仗皇上恩典,总算没事了。只是说来好笑,大伙儿仍然心有余悸!”
“还余悸什么?不是说了吗,欧阳修没上本。”
“是呵,陛下,我也这样劝过他们。可他们说:‘既是是非人,难免是非事。这次没有,能保准下次吗?况且,苍蝇不叮无缝蛋。欧阳修是个出了名的挑刺的人,能保准他与这件事一点干系都没有?’总是不放心就是了。”
“依你们要怎么着?”
“庆历之后,欧阳修一直都在外任。”
仁宗考虑了一下,到底下诏要派欧阳修到同州去任知州。几个谏官上书谏留,刘沆也劝仁宗收回成命,仁宗又有些动摇了:“留在朝里就是是非。何况,诏书也下了。”
刘沆替皇上出了个点子:“陛下,唐书正缺人修,不如就叫欧阳修来修,一举两得。他还要陛辞,皇上当面留他,也不算晚。”
仁宗觉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