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快要转到正南了,向阳的墙根底下,像蘑菇一般冒出许多晒太阳的老人和疯跑的孩子。金善卿下车没走几步,礼服呢面的双梁鞋上便沾满了尘土。
马有财的房子比周围的人家似乎要好一点,有个浅浅的小院儿,两间草房都朝南,院中一排站着四个几乎分辨不清男女的孩子,正在向屋里张望,一脸的泥,却都穿着厚实的蓝洋布棉袄。
因为敞着门,房里还算亮堂。马有财蹲在灶台边,灶台上有两只粗瓷大碗,一只里边是半碗灰灰黄黄的菜汤,另一只碗里有一只大窝头。里间屋门口,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发如飞蓬,低眉顺眼的样儿,也穿着件厚实的蓝洋布棉袄。
“来啦?”马有财放下咬了一半的干辣椒,站起身来。
“来了。”金善卿来以前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应付他的想象都难以达到的贫困,如今看来,倒还不至于将他吓住。
“坐。”马有财拉过一张小凳子,递给金善卿,自己蹲在一边抽旱烟,不言语了。
金善卿今天特地在皮袍外罩了件河南绸的大褂——过估衣街时顺便买的件估衣,打扮得不至于在这穷地方太扎眼,就算被人注意到,也多半能够混充个收房租的二房东。他把皮袍折在屁股底下,大褂任由它拖在地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膝盖,很不得劲儿。
“马老弟,今天来,我不绕弯子,有话就照直里说,有么得罪的地界,您老多包涵。”金善卿的本地口音是城里的口音,软软的,有多年财富浸润的味道,与马有财堤头一带杂居户的口音还是有些差别。
这时,三梆子走了进来,盯着灶台上的窝头。马有财把碗向他推了推,他三口两口就吃了,连同三五个干辣椒和半碗菜汤,便又出去了。
那孕妇的脚步挪到门口,回过头来又望着马有财。马有财嘬着嘴沉吟一番,就点了点头,没言语。
金善卿有些个不自在,因为他弄不懂这些人的举动有什么意味。如果是铁血团的那群少爷,一举一动他都能看透他们的用意。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我根本就不赞成你们现在搞起义,那太鲁莽了,没有顾全大局。你是个革命者,一切应当从革命的利益出发,怎么能凭着一股子冲劲,说干就干呢?”
马有财黑黑的眉毛拧着,像是要做出不屑的表情,却又不会,扭曲的嘴唇上满是愤恨,“别跟我来这套,革命总队我说了算。你要是来帮我们的,咱们是兄弟,我把你当一家人;你要是来劝阻我们,趁早回家,过你的好日子去。我们的好日子,得靠我们自己去抢,去夺,去拼命。么革命利益?那是你们的利益,跟我们有么相干?”
“怎么会不相干呢?不管是同盟会,还是铁血团,跟你们北方革命总队,还有其他的革命组织,利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推翻满清政府。现在清政府已经垮台了,这是件大好事呀!”金善卿觉得对面这个人的理路有些浑,是那种穷人式的狭隘思想。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穷人党(13)
“照你们的意思,满洲人垮了,革命就成功了?革命要是成功了,我和我的兄弟们怎么还住在这个倒霉地方,吃不上一口白面,一年也见不着一回荤腥,为么?都是因为你们把我们给卖了。孙文不是把大总统让位给袁世凯了么,那他还算是革命者?”
“孙大总统的决定,也说不定有点太急了,但他绝对是出于革命的利益,为的是避免打仗,让老百姓跟着糟殃。把大总统让给袁世凯,袁世凯就会帮着咱们推翻清政府不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按着孙大总统的计谋在进行。”从心底里,金善卿并不赞成孙文让位给袁世凯。
“你这是矫情。袁世凯是么人,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天津这儿当总督那么多年,我们清楚他是么人。大清国早该亡了,为么到现在才亡?就因为有袁世凯给撑着,他不想让它那么早就亡,为的就是让你们许给他好处。这不,大总统他当上了,这个样子,整个是一个‘陈桥兵变’,看起来好像是孙文退位让贤,其实是你们给袁世凯黄袍加身。么*呀,议会选举呀,都是糊弄人的,袁世凯要不当一辈子大总统,我把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马有财大有怒发冲冠,目眦尽裂之势,这股怒气想必在他胸中憋闷已久了,“说出大天来,就是你们这帮人胆小怕事,那武昌起义还不知道是怎么干成的呢?要不是孙文胆小,黄兴言过其实,怎么会把到手的江山让给袁世凯?我们不听你们那一套。满清政府打倒了,我们接着打袁世凯,袁世凯打倒了,谁再上来压着我们,我们就打倒谁。”
“把他们都打倒了,还干什么?”金善卿让他给气乐了。
“都打倒了?都打倒了就没人压着我们了,我们也就该有饱饭吃了。”马有财显然对自己的主张甚有自信,手臂大开大阖,大有指点江山的气慨。
两个人的争论,一直到过午,谁也没有说服谁。
那女人走了进来,从里屋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张薄板红漆的小炕桌,放在金善卿面前,又拿进来一只黑釉小碗和一只盛吃食的小笸箩,放在金善卿面前。
碗里边是切得细如发丝的咸菜丝,笸箩里是薄薄的三张小饼——白面的。
女人虽然身子笨重,但进进出出地忙活,脚步相当平稳。见丈夫露出询问的目光,便浅浅一笑说:“跟隔壁借了碗咸疙瘩头。就是没有香油。”歉意是给金善卿的。白面的事不用说明,丈夫最了解她,她身上厚实的蓝洋布棉袄,此时已在铁道口那边高丽人开的小押当里,要再赎回来怕是难了。
门开了一道缝,从上到下,排出四个小脑袋,八只眼睛大嚼笸箩里的白面饼。女人用大肚子将四个孩子顶了出去,自己也没留在房中。
“光吃饼太干,来碗水。”马有财的脸上没有招待客人应有的喜色,生计的艰难大约让他忘记如何微笑了。
外面跑过一列火车,哐哐当当的,震得顶棚落下一阵薄雾般的灰尘,炕桌上的碗也咯咯直响。
趁马有财转身给他倒水的工夫,金善卿将一小叠外国银行在本地发行的纸币塞在饼下边,里边有银两的,也有一元钱顶一块大洋的,都是他平日的零用。他知道不能一下子给得太多,像马有财这样的人,越穷却越骄傲。
“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不下。”金善卿站起身来,重整出庄重的神气,冲散同情引起的眼酸心痛,“咱们还是把正事说定了。起义的事,你先放一放,怎么样?”
第二章 穷人党(14)
“你不用再费唾沫了,不可能。”马有财也站起身来,“趁着袁世凯还没登基,我们是越早动手越好。”
这是一次失败的说服工作。对马有财这样的人,金善卿又有了新的认识,他们不是靠嘴就能说动的。假如他们近几日就动手,不单是同盟会与袁世凯的和谈有麻烦,马有财他们也多半活不了。
“有件事得麻烦你。”马有财说,“给我们上禅臣洋行买点子弹,点三八和点二二的,各要200发,钱我预备好了。我们自己没法子去,到了那,人家一看这身打扮,多半就把我们当成抢钱庄的,要不就是绑票的,绝不会卖给我们。在黑市上买又太贵,只能拜托你。行不行?”
“没问题。”金善卿迈步出门,四个孩子在门口蹲成一排,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嘴。
绝不能让他们去冒险,哪怕不择手段,金善卿暗下决心。
4
回来时,三梆子拉着车刚过铁道口,便出来个瘦高个的汉子把他们拦住了。
“老吴大哥,么事?”三梆子认得那人。
金善卿也认出来了,那人就是在西头见面时,与马有财意见相左的汉子,宝坻县口音。
“金先生,俺等您老半天了,有事商量。”老吴两手蜷在胸前,像是打拱,却又不熟练,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你还没吃饭吧?这跟前儿有没有……”这人也许有用,金善卿离开了贫困的压迫,恢复了富家公子的身份,头脑转得格外轻快。
老吴把他们领到新大路与东四经路的交口上,是个三间门脸的二荤馆。他把三梆子留在门外,领着金善卿走了进去。“回头给你带好吃的出来。”老吴安抚三梆子。
金善卿早上便没吃饭,早已经饿了。然而,即使在他最穷的时候,也很少在二荤馆吃饭,因为所有二荤馆的店面都不讲究,白茬木桌上的油泥都得有一个大钱儿厚,筷子粘手,粗瓷碗边如同锯齿。尽管如此,二荤馆却是京津一带最大众化的饭馆,受到普遍的欢迎,原因很简单,这里的菜肉多量大,价钱不贵。
“吃点么?”金善卿扯下那件河南绸的大褂,像是终于甩掉了一身污泥,“甭客气。”对付有所求的人,他甚是在行。
“听您老的,俺跟着沾光。”老吴的意思是,只要他不花钱,有得吃就行。
这话金善卿听得懂,“我不饿,给你自己叫。”
老吴叫了只肘子,十个火烧。金善卿跟跑堂的小力笨加了一句:“要前肘。”前肘比后肘香,也有意显示出他与老吴的身份不同。另要了二十个卤肉火烧,给门外的三梆子送去,吃不了可以带给他那可怜的姐姐。
“说说吧,么事?”金善卿的本地口音还没倒过来。
“按说呢,您老人家是富贵人,肯过来吩咐俺们一声,就是俺们的福气。可马有财向来是个碌碡子脾气,死活吃不进盐斤。”先交代对手的难缠,而后再相机献策。老吴一张瘦脸上长着双细细的小眼睛,湿湿地盯住金善卿,与他的细高身材不大般配,“俺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知道这个人,不好打交道。也只有俺……”
话头停了下来,等着金善卿开腔。这是穷人的奸猾,金善卿觉得这两天学了不少东西。
“能帮我办事的人,我绝不会亏待他。”这又是一个叛徒的苗子。金善卿像是热了,解开纽绊,翻出衣领下的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