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一桩,您老看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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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就传来消息,昨天傍晚,岳秋亭在南市的杂耍园子让人给暴打一顿,至少也得半年起不了炕。急进党的手脚还是真快,当然,也真够粗鲁。金善卿对他们挺满意。
不过,为难的事情不在这里,重要的是,他眼下一时还没有好主意,解决不了眼前的难题,所以,打算在家中躲上两天,把事情想想清楚,也顺便躲躲缠在他身上的种种是非。
桑德森看小脚的事,他决不能答应,任何一个正派的老爷儿们都不会干这种事的,何况他是本地有名的金大少,而且私下里还是革命党人。日本人的要求也不能答应,他们在本地好搞小动作、干坏事是出了名的,这次如果真的是给陈瘸子搞军火,事情就更不对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日本人要把在关外的势力扩展到本地,扶植一支他们自己的队伍,给中国政局造成更大的混乱。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17)
一南一北两头的争端还没能解决,再让日本人插上一脚,还不得乱了套。
刚想到日本人,日本人又来了。金善卿听到大门口一阵喧嚷,便走出来看。只见那对双生子中的老大与原田正南正在持拳向对,老二将上角利一拦在一边,却守着江湖上的规矩,没有上前为他哥哥助拳。显然,原田正南必定是个日本拳术好手,老大的行意拳也不含糊,两个人都已经唇裂、眉青,却都毫无怯意。
“罢了,罢了。”金善卿没有上前拉扯,只是站在台阶上发话止住了他们,又对双生子道:“让他们进来。没么大不了的,还吃人么?”
原田正南跟在上角利一后边一鞠躬,脸上的血迹也没有擦,便站过一边。上角利一道:“中国功夫不错。原田君是我们日本关东拳术大师,也只战了个平手,了不起呀。”
“好勇斗狠不是君子所为,没伤筋动骨就很好,我可不喜欢看人争斗。”金善卿从心底感到高兴,双生子的鲁莽赢得的是小日本的尊敬,粗人有粗人的用处。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在他的手中人尽其用,利用人也得利用出妙境来。
上角利一又一鞠躬道:“上一次大日本天皇请客,金君赏光,我们非常地高兴,大大地高兴。”
他指的是那个高丽女人的事,金善卿知道他们早晚要来讨这个人情,只是没料到这么快。那女人,他连一根指头也没碰,非但没碰,还给了她十块龙洋。可怜的亡国之妇!
“今天,大日本皇军天津驻屯军司令请金君前去品茶,请大大地赏光。”又是一鞠躬。这不是好事,上角利一的躬鞠得太勤了。
那对双生子洗干净了脸,出来站在金善卿的身后,双脚叉开,两手交握在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日本人。
断然回绝?不妥。金善卿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纸烟,任由上角利一直挺挺地站在面前。这些家伙已经知道他捞军火的路子是通过桑德森,若是回绝他们,他们必定会千方百计地破坏此事。若是跟他们前去,显然这是鸿门宴,不过,因为他有用,他们不会就此杀掉他,当然,事后会不会杀他就不好说了,但眼下不会,小日本最有耐心。
“你们两个人留在家里。”他不能让双生子跟他前往,万一发生什么不体面的事,被他们看到了,必然会影响他在急进党乃至整个北方革命党中的身份和声誉。
杨志强:说真的,当初拉起那么个急进党,好玩的成分居多,并不是像如今真的有革命理想。当时是怎么想的如今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推翻满清,驱逐鞑虏,而这个天大的功绩,却不能仅仅让南方革命党专美,北方人也应当有所行动。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遇到金善卿的时候,我们党刚刚成立几个月的时间,有一些骨干力量,却没有自己的武装,好像在革命理论上也不如其他的几个团体,人家是一套一套的,但我们有勇气,有干劲,真的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来,造就一个新天地。可恨的是,这份理想让袁世凯和汪精卫给毁了。
镇反干部:听你这话,好像金善卿是同盟会的人?
杨志强:他当然是同盟会的人,我们不会怀疑这个,同盟会给我们的信中,明确指出的联系人就是他,而且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革命者应该做的。我们得到的第一批武器就是他给弄来的。
镇反干部: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是清政府的密探,或是袁世凯的手下,为了瓦解北方革命运动,混进革命队伍中来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18)
杨志强:不会,一定不会。他也许不是共产党式的革命者,但对于满清,他应该算是一个革命者。不管是最初他武装我们,还是后来他当国会议员、做生意,他都是个革命者,任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据说,做一个革命者,都得像秋瑾一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丢掉性命,金善卿却认为这种想法真真是荒谬得可爱。革命者也是人,在他看来,革命就如同在下棋,如果丢掉一匹马能换掉对方一只车,这是值得的,就像那位吴樾先生身怀炸弹刺杀五大臣这件事,便是个成功的例子,否则,就没必要了。革命者在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中,要具有山西钱商的精细,少下本钱,多得利益,这才是革命的正道。
马车驶进了海光寺日本兵营时,金善卿自觉思考得有了个结果:提着脑袋到处乱撞的绝不是革命者,而应该是山贼。像他这样的革命者,对事业用处太大了,更要加倍爱护自己,万不能有损失,更不要说去玩命了。只有走投无路的莽夫才会拼命,他金某人凭的是智慧。
驻屯军司令并没有露面,出来迎接的是情报课的课长,名字叫什么金善卿没往心里去,因为这突然的变化,他心中有些不祥的预兆。在官场上,最高长官如果出面,必然是礼节周到,言语客气的场面;若是幕友或管家出面,多半是讲价钱,谈条件;可如果出面的是奴才,则多半是要动粗了。他的这套看法,在德国人和英国人那里都曾有过很好的印证,小日本想必也不会“格色”。
“请这边走,金君。”情报课长的脑袋圆圆的,像只大号太谷西瓜,肩膀很宽,两臂粗壮得很,倒是有些急进党员的模样。“司令长官命令,带先生参观参观本人的发明。”
金善卿知道,情报课长是日租界红帽衙门(宪兵队)的顶头上司,他的发明,必不是什么善物。
情报课在军营的北端,两排平房相对而立,形成一个独立的狭长院落,并不像其他营房一排排的。在大门口,红帽箍的宪兵咔的一声立正,来了个持抢礼,吓了金善卿一跳,瞅瞅身上缎面狐肷的皮袍,再摸摸头上水獭皮的暖帽,又扫了一眼面带揶揄的情报课长与上角利一,他便挺起腰杆,正了正暖帽,迈步走了进去。
院里的各个房间,从外边看上去很像是租界医院的模样,门窗上漆着白油漆,安着窗玻璃,没有什么声响,只有远处日本兵上操喊号的声音不时传过来。
“您打算从哪边参观的?”情报课长问,同时搓着一双农夫般的粗手。
“客随主便,我倒要开开眼。”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焕发出勇气,这也是他的信条。金善卿深吸缓吐,把呼吸调得悠深,一股子豪气沉入丹田,胆子挣得大大的,抱定一个宗旨,我给你们这帮小日本来个“不吃惊,不动心”,看你们这戏怎么唱。
一个三开间的大房间被打开来,四壁白亮亮的,油着白漆,地上铺着松木地板,却没有油漆,虽然刷洗得非常干净,但仍可以看到一块块斑驳的污迹,颜色很淡,却深入到木纹里边,是血迹。墙上钉着铁环、铁链,地上一个七尺多高的粗大木架,还有一条厚重的长凳,靠墙边立着一只高大的柜子。
“我是个有话就照实说的人。”金善卿笑道,“像这么个地方,不是审问犯人的好地方,它一点也不可怕,倒像是医院般亲切。不知你们是什么心思。”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19)
“您来看看这个,大部分都是我发明的。”情报课长打开木柜,里边巧妙地安排下了大批的刑具,长短大小,皮竹铁木应有尽有。
金善卿踱到近前,仔细研究了一番,里边无非是皮鞭、木棒、老虎钳、竹签这类的东西,都是粗鲁直白的手段,日本人好勇斗狠的天性一览无余,没有一点点的巧思和深意。
“这也算是发明?别逗我了。”金善卿笑着,拈了根钉指甲用的青皮竹签,踱回到吊人的木架跟前,用竹签剔掉了嵌在指甲中的半粒芝麻,便伸手把绑人的木凳横过来,双手一挑皮袍的后摆,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纸烟,望着情报课长与上角利一说,“你们二位见识太浅,让我给你们说说什么叫刑具,也好长点见识。”
望过去,金善卿身后是垂着铁链的高大木架,再远一点的背景是刑具柜子,他坐在那里,很有些气势。
房中再没有第二个座位,这也正合金善卿的心意,在日本,老师讲课,学生只能跪着或是站着听。不过,木凳上拴绳子绑人的铁环正硌得他的屁股生疼。
其实,金善卿的国学底子有限,比起他的洋话差远了,但他从小听书,说书人讲的《说岳全传》、《大周演义》、《封神榜》,他是耳熟能详,有这点东西对付日本军人应该够用。
“话说商纣王发明了炮烙,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也是最有创造力的酷刑,你们听说过么……”
上角利一一脸的不屑,嘴撇到耳根上去了。
“中国第一次大批出现酷吏,那是在唐朝,知道有个唐朝吧,你们国家能够有今天,全仗着我们唐朝的大方。当时有两个最有名的酷吏,名字么,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其中有一个得罪了女皇武则天,武则天就让另一个酷吏去治他的罪。这个酷吏把那个人请来吃酒,酒至半酣,菜过九品,酷吏就问:有这么一